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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情原创文学

发布时间:2019-02-24 10:38:59

好心情原創文學___村言帶我回老家

“嘭、嘭、嘭”,“嘭、嘭、嘭”……

我又聽到二十年前的耒地聲。

二十年前,我在盛夏的炎陽下鋤地。九十九天沒接受過一滴雨水的土地已經板結龜裂。腳脖子高的玉苗耷拉着腦袋,不死也不活。它們這樣硬撐了三十多天。草們倒不在乎幹旱,卷曲着結實的葉片,竭力向幹旱示威。

我勞累的汗珠,不是滾燙的汗珠,是冷汗,疲憊地跌碎在蒼白的鹽堿地上。

我受過高等教育,但是,我不得不在這黃河故道裏勞動。我接過祖宗用了三千年的木柄鋤頭,木然地敲打着被翻耕過無數遍的黃土地。大腦一片空白,肌肉、骨骼、皮膚和神經的酸痛,昏厥了我聰明的大腦。勞動帶給我的不是快樂,天長日久的原始勞作,把我糟蹋成一個木柄農具。耕作封閉了我的大腦向外伸展的通道,荒草般瘋長的思緒,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漸漸枯萎。我整個身體中隻有一個念頭:喘氣。

擡頭看看遠處堤堰上太陽的影子,水簾般的幻動中,祖宗也在和我一樣地勞作,揮動的,正是我那把木柄鋤頭,這是祖宗從黃河中遊的老家帶來的。

不過,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一千年前,祖宗趕着牛車,或者步行,從遙遠的黃土高原跋山涉水來到這裏。他們的遷徙甚至不如候鳥,他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更談不上使命,驅動他們的,隻有一個念頭:喘氣。

祖宗來到這裏,神色疲倦,口幹舌燥。路上,他們已經扔掉了一個個夭折的嬰兒,這些死嬰該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也就是我的遠祖的叔伯兄弟姐妹。

突然,一陣急雨驟然天降,對于馬上又要有人渴死的祖宗們,這是上天好生救命的甘霖。大雨淋濕了兒童們的頭,淋濕了祖宗的頭。兒童在雨中歡呼雀躍。白發蒼蒼的老族長環視萬裏荒原,命令族人們埋鍋造飯。飯後,族長說:就是這裏了。

于是,我們的村莊誕生了。

一年後,和祖宗有着同樣目的的另一幫遷徙人群路過這裏,問我的祖宗:這是什麽地方?祖宗回答:雨淋頭。

這是今天村子裏一個聰明人的說法。

另一個聰明人論證:我們的村子其實應該寫做“榆林頭”。

一千年前,先人們長途跋涉至此,枯黃的萬裏荒野上,先人們已有九十九個晝夜不見樹木了。齊腰深的衰草,放慢了先人匆匆的腳步,也帶給這些疲憊的人類一些安全感。隐入草叢中,老雕、狼群、老虎、老貓、豺狽以及騎馬掠食的強人,很難發現他們的行蹤。他們是沒有戰鬥力的,任何一夥強盜都足以将他們一個不剩地全部殺戮,活下去隻是靠運氣。

他們幾乎無法辨别方向,而迷失方向是緻命的,方向感也是他們對危險的預感,隻有頭腦迷亂的暈子才會不顧東西南北,低頭隻管往前走,他的方向隻有一個:前方。

看到那些平原上散落的村莊了麽?有的坐落在古河道,有的烏煙瘴氣,更有些村子,全村的房子一律斜向。這些村子,大多屬曆史上有名的窮村、疫區或匪窩。這隻能怪他們初來乍到的先人。他們的先人饑渴勞頓,筋疲力盡,無力聚精會神地辯識方向,精力萎靡導緻的神志迷亂,使他們在一望無際的荒野中迷途。于是,他們隻得無可奈何、張皇失措地随意找片地方停靠下來。方向的迷失掩蓋了他們所有的智力和敏感,他們意識不到,他們的新居潛藏着怎樣的危機;他們更想象不出,他們急匆匆的落頓,竟然贻害子孫後世千幾百年,使子孫背着貧賤的黑鍋,一代代艱難屈辱地喘氣。

我的祖宗能夠在極度的倦怠中努力保持清醒。這得益于他們超人的精力和毅力。精力和毅力都是由強大的生殖欲望支撐着的。我至今供奉着兩尊傳承了至少五百年的祖宗泥塑。男祖宗的相貌看上去甚至有點兇惡,肌肉發達,顴骨高聳,環眼暴突;女祖宗則闊面大耳,身軀肥胖,腹部隆起,胯股寬厚。按照現代優生學的觀點,這樣的男女結合,能夠産生最佳體質的後代。男女祖宗泥塑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生殖器都被誇張地放大,占去整個塑像的三分之一。男祖宗的生殖器粗壯、堅挺,龜頭憤怒地高昂着,表現出一股躍躍欲試的強烈動感,兩隻睾丸足有洋雞蛋那麽大,分明在向整個女性世界炫耀,裏面蘊藏着無限的激情和生命。女祖宗肥碩的胯部,生命之門的确象寬闊的拱門,後人們從中魚貫而出。

祖宗的塑像給我的不是色情性感,而是凜然升自心底的敬畏和感動。如果非要和性牽扯,那也隻是生命的激動,它足以讓村子裏最浪蕩最滿不在乎的二流子肅然起敬。有這樣的祖宗,我引以爲榮,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會覺得,有一個威嚴全能的保護神在護佑我。這樣的祖宗是不會迷失方向的。窮村、疫區先人的神經象野地裏的蔓草,我的祖宗的神經象牛筋,強硬堅韌得足以對付自身的和外在的重負。祖先們象蔓草和牛筋的神經系統,決定了他們後人的總體命運。

我的祖宗在茫茫荒原跋涉,已經九十九個日出日落不見一棵樹。

這時,遠遠的天邊一抹林子的氤氲。祖宗們疲憊至極的精神,重新煥發光彩。他們催動牛車和腳步,駛向那天邊的林子。

到達心向神往之地,祖宗看到,這是一片大大的、和黃土高原老家一樣的榆樹林子。榆樹可是活命樹,是祖宗們的聖樹。

中秋,天高氣爽,雁陣行行。老族長在林子裏外巡視一遭,閉目沉思。良久,睜開雙眼,他神色凝重地發話:就是這裏了!

于是,我們的村子誕生了。

一個月後,朝廷的驿馬弛過這裏,驿卒問:這是什麽所在?

村人答曰:榆林頭。

我們的村子就是這樣幸運,誕生後的第三十天,就被載入官家的輿圖,并在第二年的中秋,成爲方圓百裏最大的驿站。

一千年了,榆樹林裏不斷有新苗生出,不斷有老樹死去。一千年,榆樹林竟然還是那麽大一片,仍在村邊,我們的村子仍叫榆林頭,仍在榆林邊上。多少個改朝換代的官家對于村莊來說,隻是疾馳而過的一匹快馬。村人們懶得出去,祖宗遷徙的勞頓似乎作爲遺傳因子長在了後人的生命裏,他們時不時地産生出走的沖動,但立即被疲憊和恐懼撲滅。如今,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十成中有九點沒有離開過村子二十裏。

不過,一千年來的世世代代,總有百分之零點一的不安分者走出去。不見得走出去的都是聰明人,一輩子窩在家裏的都是愚夫。村子裏有一個牲口經紀,鬥大的字不識一升,一輩子就在村莊周圍二十裏以内轉悠,卻是所到之處大家公認的精明人。走出去的,不管是被生計所迫,還是爲情所累;不管是被老子送出村子,還是自己義無返顧地抛妻别子;不管是被抓壯丁哭鬧着與親人生離死别,還是被敲鑼打鼓地送去參軍,總之,不管以哪種方式離開村子的,大都有了出息,騎着高頭大馬,坐着八擡大轎或者高級轎車,衣錦還鄉。

我是例外。

作爲平均一輩兒才出現一個半個的文化人,我也走出了村莊,在外邊狼狽地轉了一圈,又踅回了村莊。象出去時的夾道歡送一樣,這次回來,村人們給我來了個目光的夾道鞭笞。我這個 “村莊有史以來記性最好的人”,在“嘭嘭嘭”的鋤地聲中,變成了一個木呐的愚漢,人們送我一個綽號:傻繡兒。

我的名字叫繡,挺女性化的一個名字,大概是我的雙親對我七個哥哥過于生硬的名字厭煩了。“傻繡兒”做爲村人們訓誡孩子的口頭禅,頻繁地出現,爲此,我很自豪,不管怎樣,我都不是一般人兒。

“傻繡兒”已經成了我們村言裏的專有名詞。村言就是這樣,拿來狹小圈子裏有限的人、事、物不斷豐富自身。有人說,拉丁語系語言擅長抽象思維,漢藏語系語言擅長描述。這是沒有絲毫語言天分的老粗的胡扯,是一種語言歧視。我們榆林頭或雨淋頭的村言足以表達一切最複雜的事物。我從來不認爲我們的村言“土”,聽見那些還沒我在外邊混得久的村人回鄉後拿腔做調的難受勁,我直反胃。我們的村言,與三裏之外一圈的村言都不大一樣,據說,當初行政規劃時,官家很是作難,不知該把我們村劃到哪個鄉,不管劃到哪個鄉,我們都隻能是語言上的“少數民族”。

我在大學學的是漢語言文學。我覺得,語言學習最需要天分。聽到大學裏那些自作聰明的考試高手說什麽“外語最易學,不就是靠死記硬背嘛”,我就想哭,想吐。在他們看來,語言不就是工具嗎?我覺得,這些人根本就不懂語言。語言不僅僅是一種工具,語言是人類的一切。

唉!說這些幹啥?人家聽了,會笑話“傻繡兒”的。

不用研究,我就能感覺出,我們村言的曆史,就是自古至今所謂漢民族共同語的國語、普通話等等所有官話的發展史,也就是說,它們的内涵、外延、規律都是源自我們雨淋頭的村言。所以,談不上高雅和低俗。聽到小品、影視的導演讓他們的演員嬉皮笑臉地糟蹋我們的村言,我他媽的直想沖上去揍他們。他們不是在弘揚他們正在使用的說話工具,哦,生命表達方式的鼻祖,他們象街頭的二小兒一樣,在猥瑣地拿他們的先人開玩笑。

去他媽的吧,沒有丁點語言天分的雜種!

唉!我不該動不動就罵人的。不過,罵人的話恰恰是語言的精華嘞!

說官話或它種方言的人,我們聽不懂他們的話,他們卻能隐隐約約明白我們的意思。即便最不孝順的子孫,也不會完全忘掉祖宗的。語言的彼此不通,會讓對方都錯誤地視彼此的思想、觀念也屬低劣,覺得人家傻乎乎的。這就是所謂文化的隔閡和歧視吧。語言的隔閡歧視是思想、觀念、價值等一切隔閡歧視的根源。對此,上帝是明白的,他老人家變亂了人類的語言而不是頭發,就等于變亂了人類的一切,人群之間本來天然的溝通,從此隻能隔河相望。

從某種意義上說,語言的曆史就是人類的曆史。也不妨這樣說,人類的曆史能夠以人類活動的任一方面的曆史來描述,比如陶器的曆史、紙張的曆史、酒的曆史,更不用說武器的曆史、服飾的曆史,甚至便壺的曆史、馬桶的曆史,也都能從某個側面窺見人類曆史全部活動的影子。語言的曆史則是最全面最權威的。

每一輩兒,村子裏總要有幾個專家。他們或仰觀天象,或俯察地理,或辨别飛鳥的雌雄,或冶煉各色合金,或追問我們村言中那些稀有詞彙的來龍去脈。這樣的天才,竟然往往被人譏笑爲“神經”。

我爺爺講,他爺爺的爺爺就是這樣一個研究雨淋頭村言來源的專門家。憑着幾個獨有常用詞的發音,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追本溯源,順藤摸瓜,竟然在窮途末路的當兒,摸到了幾千裏之外的一個村子;這個村子,竟然就是我們雨淋頭人的發祥地。

事情是這樣的:

三百年前,雨淋頭鬧蝗災,顆粒無收。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也就是我的烈祖随村裏的兩個鄉親出外讨活路,好象是到黃土高原某個地方拉大鋸。象今天的“農民工”一樣,扳着指頭算算,他們出來已經三個月了,所帶盤纏已吃幹花盡,等待他們的,隻有餓死。那時候,随便餓翻幾個人,是十分正常的小事兒。路上逃荒要飯的,走着走着,說撂倒馬上撂倒,絲毫引不起旁人的注意,或者說,旁人壓根兒也沒力氣注意别人。

眼看就要成爲路邊的倒卧,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突然從一個過路人口中聽到一個音腔,那是隻有我們雨淋頭村言中才有的獨特語音。這個發音用現代漢語普通話是無法記錄的,接近kao音,但不是現代漢語普通話的尻、考、靠。那個路人的發音,和我們村語的發音是有些差異的,一般人很難辨别出來。以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這樣的語言家,他天才的耳朵能夠聽出,基本的語素,特别是這個音在整個語句中的韻味,它所起到的感歎強調作用,與我們村言如出一轍。聯系到那個發音的稀有性和專有性,他老人家頓覺靈光一閃。他抑制着心跳走上前去,主動和那個路人搭讪。

後來,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回憶:在他和那路人四目相對的一刹那,雙方都驚奇地感到體内湧動着一種發燒般的感動,這是相同血液不可遏止的親和力,一股濃濃的酸氣直沖面門。接下來的交談,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完全可以肯定,路人的語言和我們雨淋頭的村語,絕對一脈同源。

他們央求路人,能否留宿他們三人一晚,路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到了他家,往堂屋門後那一張紙也就是祖軸上一看,一切再無疑慮:上五世的名諱和我們的族譜一字不差!論起來,那人比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長一輩。我們祖上或許是沒文化的人,但他們早已按《大學》章句爲子孫後世序好了輩譜。事到如此,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們和聞訊而來的村人們抱頭痛哭。在遙遠的三百年前,除了血管裏的親情,還有什麽能讓這些拙樸的鄉下漢子擁抱在一起呢?人們一邊哭着,一邊不停地唠叨:一見面就zhe了!一見面就zhe了!“zhe”,在我們的村言中,是知道的意思。

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們在祖宗生活的老家生活了将近一年,他們和族親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象是在榆樹林邊的黃河故道裏勞作,沒有絲毫的陌生。一年後,他們和老家的族親灑淚而别,那時,這一别去,注定天各一方。從此,黃河中遊平原的親人們和黃土高原的親人們,分别多出了一份思念,每逢佳節,這份思念更象節日裏的酒,濃濃烈烈。

讀大學時,我含着熱淚向同學們講述了這個尋根故事,那時,我們正在把黑人小說《根》作爲課外英語泛讀材料。小說中,比我們皮膚顔色更深的人們那血濃于水的尋根情感,撩起了不少同學的尋根愁緒。不斷發表作品的文學“準大師”們對此一臉的不屑,他們評論:什麽《根》呀、《湯姆大伯的小屋》呀等等諸如此類的宣傳品,至多博取婦人們的幾滴清淚,是沒有多少藝術價值的。列夫·托爾斯泰就曾經訓斥他的一位讀了《湯姆大伯的小屋》而落淚的弟弟,認爲他竟然爲這樣一本通俗讀物掉淚,實在太沒深度。

唉!我倒覺得,列夫·托爾斯泰隻不過是一個飼養員一樣的貴族思想家罷了。

我也象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一樣,是一個雨淋頭語言研究愛好者。通過仔細的采集對比,我發現,我們的村語中的某些詞彙和《詩經》裏的詞彙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如今,這些詞彙在漢民族其它方言中已基本絕迹,雨淋頭的村語肯定是《詩經》時代古老語言的活化石呢!我們村語裏那些現代漢語無法拼寫的語音,正是《詩經》時代最高雅最時髦最官方的文學載體。那些無法正确誦讀古老詩歌語音的專家學者應該到我們榆林頭來進修進修。

從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們那次抵達,至今三百多年了,由于交通、經濟加上政府的約束等諸多條件的限制,村子裏再也沒人能夠找到遠隔千山萬水的黃土高原老家。事過境遷,星移鬥轉,村人們在津津樂道了三百年後,在村子裏跑滿了機動車的時候,老家卻漸漸地從人們的記憶中消逝。

一天,當我再也忍受不了“嘭嘭嘭”的夯地聲,我套好了一輛木制馬車,帶上羅盤、打火機、刀子和幾樣常備急救藥出發了。我不知道祖宗家鄉的具體省份,隻聽我爺爺說過,朝西去,朝着你想去的那個地界兒,當你走得再也走不動時,老家就到了。于是,我揚鞭策馬,朝向西北方向而去。我堅信,不管走多少彎路,血液中永遠指向老家的磁性、祖宗的召喚,一定會在某個時辰,準确無誤地把我引領到我血脈的生發地。

我的馬車駛過村街,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村人們笑着問我:傻繡兒,你要到哪兒?

我喃喃地說:我要回老家。

他們一個個發出“嘻嘻”和“哈哈”的笑聲。心軟的大娘勸我爹:給傻繡兒看看吧。

我爹仰天長歎,兩顆老淚挂在他老人家的眼皮上:聽天由命吧!興許,到了老家,他會好點兒。

半年後,當我那匹被鄰居準備送往集南頭王記牛肉店而被我低價買下的老馬兒轟然倒斃,當我那輛從一座廢棄的老屋裏折騰出來的兩輪馬車七零八落,我抵達了黃土塬上的一處村落。我在溝溝壑壑裏跋涉了一個多月,在我走得快要走不動的時候,突然爬到這個塬上。四周是陡壁深淵,遠處是逶迤的黃土嶺,隻在此處,突兀而起那麽寬闊的一片高台。站在塬上,油然而升世外桃源的輕松和平靜。與黃河沖積平原截然不同的地貌,給我的,不是震撼和陌生,是久違的恬靜,就象兒時一次午睡醒來,站在自家院子裏等待母親回家的心情。

我知道,我到家了。

我偎坐在和我一起走過千萬裏回鄉路的馬兒和馬車旁,希望能象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樣,遇到一個說着kao音口頭禅的路人。

等了足足一頓午飯的工夫,廣闊的高塬上,不見一個人影,除了高原風的嗚咽和不知名的鳥兒的啁啾,就是依稀可聞的遠處熟悉溫暖的雞鳴。

我撇下老馬和馬車,準備見到族親後,再回頭安葬它們,它們也是我的親人呐,是我曾經相依爲命的親人。我背上已風吹雨曬得發白的行囊,抹了把滿頭滿臉的征塵,抖擻精神,向我的血脈之源走去。

走到村口,熟悉的房屋,房屋的山牆、飛檐,屋脊的獸頭,檐下的饕餮紋,以及它們那種暗青的色彩,我恍惚回到了千萬裏之外的另一個老家,象那年我在大學受到處分,灰溜溜躲回老家時的歸宿感。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是賀知章的虛構。一個回到家鄉的遊子,至多有成人們出于禮貌的招呼,而絕對不會引起小孩子的好奇,小孩子會把你天然地當做他們村中本來就有的那個兄長、大伯或爺爺。你不就是這村中的一員麽?

這時,一群送葬的人們從村外回來。我注意到,他們孝帽的紮法、孝衣的款式顔色等喪葬禮儀和我們雨淋頭一模一樣,甚至沒有細微的差别,我們三裏以外的臨村,就和我們有許多不同之處。那些人随便地瞅我兩眼,沒人在意我。

冷不丁地,一個年輕女子有點遲疑地走近我,打量着我,突然驚喜地用普通話叫喊:“繡兒,是你麽?”

我看看她,疲憊地打量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天,她不就是我十五年前的大學同窗小鳳兒嗎?

大學時,我對小鳳兒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這種感情,不是男女之情。正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情,把我引到她身邊,又把我生硬地、惡狠狠地推開,使我們始終保持着一段距離。當時,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隻覺得我倆有情無緣。我把這些歸咎于我倆的同姓,我曆來把同姓通婚視爲亂倫的,同祖同源的人,不管地域、血源關系有多遠,總有千絲萬縷的血脈聯系。說不定,還是不出五服的近親。人類曆史上頻繁的族親遷徙、野地苟合的錯中之錯,誰能保證血脈的純潔和血脈的亂倫呢?再說了,人類有固定成熟姓氏的曆史不超過一千年。一千年,族親中的每個人,用清晰的血筋牽扯在一起,而真相卻遙遠地隐蔽着。

感謝血脈吧!它有一種神奇的功能,即便遠隔千萬裏,血脈的血性會在祖宗的指引下,讓你不至于亂倫。讓人亂倫的,隻是人的理性。

此時此刻,我明白了。千裏遇故知的虛幻, 不是白日夢。我在二十多年後,在遙遠的黃土高原上一個小村落裏,偶遇我的同學,偶遇我的族親。這個遙遠陌生的高原村落,就是我的老家,或者說,我的另一個故鄉。

我跟随小鳳兒到了她家。家裏的擺設,中堂、條幾、蠟台、圈椅的位置、格式,無不和我家相似。小鳳兒的爺爺是村中的族長,我走到她家臨近的宗祠裏,隻看了兩行,就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熱淚。我嗑磕巴巴地講了幾句,小鳳兒的爺爺、九十九歲的老族長也老淚縱橫,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抽泣着:“五百年了,可把你們盼來了。五百年了,老家的人一直在等你們啊!”

小鳳兒姑姑握住我的手,象一個村婦一樣哇哇地哭着,用雨淋頭語言,準确說,我們的母語不停地說:咋跟做夢樣呀!咋跟做夢樣呀!

……

薩默塞特·毛姆說過:人的一輩子總在不停地尋找兩樣東西,心靈故鄉和生命的另一半。一個人的生之家園或許并非他的故鄉,因此,他在大地上不停地流浪;那個人不是他生命的另一半,因此他不停地離家。流浪啊流浪,離啊離,不是心之故國家園虛無缥缈,也不是沒有好女人,隻是還沒有找到罷了。

信奉毛姆的人,一定是忠誠的文化傳統的傳播者和繼承者;貶斥毛姆淺薄的人,其實自己很淺薄,他們大多是一些沒有絲毫天分的人。毛姆是一個癡迷者,傻繡兒是一個癡迷者。不妨說,人類文明的傳播繼承,隻能指望這樣的癡迷者。稍微精明哪怕一丁點兒的人,就不會承擔這副重任;再笨一點的人,沒有這份天賦。

以前,我爲此挺自豪我覺得我在爲人類做貢獻。伴随着“嘭嘭嘭”的夯地聲,我在虛幻的曆史和真切的現實之間,在生之家園和靈魂故鄉之間,不停地徒步遷徙。我漸漸喪失信心。我開始懷疑:我到底是文化的傳承者,還是沒落觀念的衛道士?

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然後,又開始糊塗起來。

雨淋頭村言中保留的《詩經》時代的活化石,是兩千年前的高雅。如今,即便讀過初中的雨淋頭孩子,也不屑于這些太過古老土氣的詞彙。他們喜歡從課本中找出一些他們長輩從沒聽說過的詞句,來豐富他們的語言。學生們老愛使用一些帶zhi音的詞,什麽“蛋白質”、“神經質”、“原生質”。大多數學生并不理解這些詞彙在詞典中的确切意思。他們不管這些,他們自己已經賦予這些詞彙意義。

這就足夠流通了。

還有一個生僻的詞——尴尬,來自于一位漂亮的女老師。她曾用這個詞兒諷刺班上的混子頭目。該詞兒怪怪的、别嘴的發音,從此成爲那些不尊重學生、三心二意的女教師的專有名詞,直到今天,學校的孩子們還在使用着。

這些似是而非的詞彙,有文化的人起初是絕對不會使用的,可它有着強大的生命力。後來,竟也不知不覺地蹬上了大雅之堂,連校長在新生開學典禮上都使用啦!下一步,它們該進詞典了。

這是否我們雨淋頭村莊和村言的進步?這種進步就象村邊的榆樹林,一千年了,林子還是那麽大,村子還在林子邊。可是,林子裏的生生滅滅一刻也沒停止過。盡管很遲緩,卻一刻也沒停止過,象種子悄悄地發芽。

我現在時時擔心,我會落伍的,我深恐打個盹醒來,林子裏和庭院裏已長滿密密麻麻的澀澀秧,讓你寸步難行。

好心情原創文學___三生石上舊精魂

相傳,在美麗的大唐,曾有過一個浪漫的傳說。蘇轼的《僧圓澤傳》中的故事是這樣的:

富家子弟李源年少時生活奢侈,精于音侓,後來遭遇家庭變故,父母在戰亂中雙雙去世,留他一人孤獨地活在世間。他因亂世的混沌和父母的離去而深深體悟到無常的人生,無常的世事,從此決心不娶妻,不生子,不入仕途,并且一生茹素。他捐出家産,傾盡所有,改善洛師惠林寺,而後便住在寺裏修行。

惠林寺的主持圓澤大師 不僅佛法高深,而且很是懂得音樂,因此李源和圓澤大師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們經常一起聊天,或談音樂,或談其他,有時候,一聊就是一整天,連吃飯都可以忘記。有一日,他們相約共同遊曆四川的峨眉山和青城山,圓澤大師想走陸路取道長安斜谷,而李源卻因不想複道京師而堅持主張走水路從湖北沿江而上,圓澤隻好依他,并且感歎地說:“一個人的命運真是由不得自己呀!” 于是兩人一起走水路。

船行至南浦,靠在岸邊,他們看到看到一個穿花緞衣褲的婦人正到河邊取水,圓澤大師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淚來,他對李源說:“我不願意走水路的原因就是怕見到她呀!”李源不解地問他原因,他說:“這位婦人姓王,而我來世注定要做她的兒子,因爲我不肯來,所以她懷孕了三年還不曾生下來,現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因果,我是避無可避。現在請你用符咒幫我速去投生,三天以後我洗澡的時候,請你來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爲證明。十三年後的中秋夜,你來杭州的天竺寺外,那裏有一塊石頭,我們就在那裏見面。”

李源聽後悲痛萬分,但是又想到這是命定的因果,悲痛後悔亦是沒有作用,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爲他沐浴更衣,好讓他安詳離世。臨近黃昏的時候,圓澤就真的死了,而白日裏在河邊看見的婦人也随之生産了。

三天以後李源去如約王家看嬰兒,嬰兒見到李源果真就微笑了,李源便把一切告訴王氏,王家便幫忙把圓澤埋葬在山下。李源處理好圓澤的後事後再也沒有任何去心思去遊山玩水,于是就早早地就回到惠林寺,回寺之後,寺裏的徒弟才說出圓澤早就寫好了遺書。

李源看了遺書之後更加相信這是因果的輪回,他知曉,這一世,與圓澤的緣分,已到了盡頭,唯有來生,再續前緣。于是李源就呆在寺裏潛心修行,靜靜地等待十三年後的到來,渴望早日與圓澤重逢。

十三年後,李源從洛陽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在那塊大石頭旁等待去圓澤的到來,寺外忽然聽到葛洪川畔傳來牧童拍着牛角的歌聲: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李源聽了,心生感慨,他知道是前世的友人歸來,便忍不住問道:

“澤公,你還好嗎?”

隻聽到那牧童說:“李公真守信約,果然前來趕赴前生的約定,隻是可惜我的俗緣未了,塵世裏,還有太多沒有割舍的情緣,所以現在還不能和你再親近,我們隻有共同努力修行不堕落,将來才會有會面的日子,我們都要努力修行。希望有朝一日,你我功德圓滿,可以像前世一般,相伴左右。他随即又唱了一首歌: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

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牧童唱完便掉頭而去,從此不知去向。

三年之後,大臣李德裕啓奏皇上,因李源是忠臣的兒子又很孝順,請給予官職。

于是皇帝封李源爲谏議大夫,但這時的李源早已徹悟世事,看破世情,看透因果,參透了生死,他不肯就職,後來在寺裏死去,活到八十歲。

圓澤與李源的故事非常動人,流傳了千年,歲月的長河裏,他們的真情從未曾被曆史的風沙掩埋。他們的故事,穿越了千年,讓如今的你我,可以與他們在書裏相逢,夢裏相知。時至今日,來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外,還依稀可以看到他們當初隔世相會的地方,而那裏的石頭,便叫做三生石。

他們的故事流傳了千年,亦美麗了千年,驚心了千年。現如今,三生石則是承載了人們對前世和來生的所有念想,它不僅成爲許多知己友人生生相惜的信念,更是成爲許多相愛的人緣定三生的見證。多少人,癡迷于因果輪回,在三生石上深情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期待可以和那麽一個人,結下幾生幾世得緣分。

三生石得故事流傳千年,是因了 那份對前世今生的執着,而甘願癡迷的追尋一個可能無果的結局。對于三生石,有的人不信,一笑了之,笑自己的清醒,亦笑他人的執迷與自欺;而對此深信不疑的人,則願意山一程,水一程的追尋。都說今生的果是前世種下的因,他們相信,或許隻是一種感覺,或許隻是一個美麗的幻想,這世間,多少事,本不需要理由,便可存在。不是每一個故事都需要結局,亦不是每一場花開都是爲了等待重逢。在無可預知的生命之途,我們需要給自己留下一份哪怕虛無的守候,作爲生命的饋贈。人生苦短,若是每一個故事,都要追究因緣,苦尋結局,那麽世間之事,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多少是對,多少是錯?我們相信前世今生,亦是爲了心中的一份了然。

有時候,我們走在一條古老的街道,仿佛穿越了前世今生;遇見一個陌生的人,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有時候,也會做一個遙遠的夢,夢中的情景似是前世所見,卻 清晰如昨;亦有時候,會一覺醒來,感覺恍如隔世,會對田野裏的一朵無名小花心生依戀,對桌案邊散落的一首小詩,幾顆菩提偏愛的說不出理由。這些莫名的情愫,因了天時地利人和由緣而生,命運的輪回本就兜兜轉轉,而這些感情,亦是前世命定的緣分。想來,誰人都會有這樣莫名的情愫,不要疑惑,亦不要懷疑,那不是偶然,那是三生石上,寫下的前世今生。那一世,我們的精魂留在此處,這一世,轉山轉水,也依舊轉不過命運的輪回,來來去去,去去來來,都是曾經有過停留的地方。

曾有人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想來,人世間的因緣真是如此。伯牙與子期便是那前世就相識的舊友,今生的相逢隻不過是去赴一場前塵往事的約定。伯牙擡手撫琴,手落成音,隻是爲了等候子期的來到,子期死後,伯牙斬斷琴弦,不複彈唱,将高山流水留給了下一世的輪回。寶黛初會時,雙方都感覺似曾相識。他是天上的神瑛侍者降下世來的異人,而她便是那顆绛珠仙草,爲了還他的淚而生生追尋。這就是前世今生的緣分,任何的解釋都是蒼白無力,緣分無需解釋,一個低眉,一個回首,足矣。

曾有一世,我們的名字都被镌刻在三生石上,一把時光的刻刀,镌刻命運的因果,刻下那些無法言說的因緣。

那些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情愫,不是偶然,而是你我,站在了自己的三生石旁,遇到了,自己的舊精魂。

故鄉的廟會我的故鄉魯灣有一座廟,廟不大,有兩三畝地。建築也寥寥無幾,有一座高高的磚砌香壇,還有一座古樸破舊的大殿。殿前豎着幾塊殘碑斷碣。盡管這座大殿簡陋粗拙,卻是魯灣地标性的建築。碑文上說它始建于北宋宣和年間,在黃河水災與兵燹戰火中多次被毀滅。人們一次次在廢墟上把它重建,供奉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和觀音菩薩,希望這些神仙們能夠護佑這一方水土和黎民百姓。

農曆的四月初八在佛教日曆上是佛誕節,是魯灣廟會的日子。方圓幾十裏的人們紛紛來趕廟會,江湖藝人和商販們也雲集而來,熱鬧沸騰。戲台上演員們铿铿锵锵唱着豫劇,梆子、板胡、大鑼等樂器的旋律散入雲霄,響遏行雲。跑江湖的藝人怪模怪樣,在廟會的一個角落演着魔術雜技,被人圍得密不透風,頻頻爆發出喝彩聲。善男信女們在廟裏祈福許願,香壇上燒着一柱柱香,煙霧彌漫。

姥姥是個豫劇戲迷。她在距離魯灣七八裏的一座村莊居住。每當廟會的時候就來魯灣看戲。那時候我還是個毛頭毛腳的孩子,在戲台周圍跑來跑去,看雜技,玩套圈遊戲,買各種零食吃。這片天地對孩子們來說,是個樂園。戲曲将要煞場的時候,我爬到高高的戲台前張望,從黑壓壓的人群中望到姥姥坐的位置。戲曲結束後人潮湧動,紛紛走散。姥姥駝着背眯着眼睛四處望我,她知道我會來找她。我從擁擠的人群裏擠到姥姥身邊。我的突然出現總讓她驚喜。我幫她搬起木凳子。她誇獎我眼神好,手腳伶俐,還總會在廟會的小攤子上給我買冰淇淋、棉花糖或豌豆糕吃。在回家的路上,她娓娓地給我講舞台上的戲劇故事。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鍘美案》《賣苗郎》《穆桂英挂帥》《卷席筒》等戲劇故事。

時光悄悄地流逝,世界萬物似乎都在悄悄改變,很多時候讓人分不清哪是戲劇,哪是人生。我長大後到城市裏工作了。在辦公桌的台曆上我總會将農曆四月初八這一天貼上紅色的标簽,恐怕把這個日子疏忽掉。這一天是故鄉廟會的日子,不管我在哪裏,總讓我牽挂着。那一天我會給家人打電話,問一問姥姥是不是來趕廟會看戲了。有一次母親說姥姥來了,但是身體大不如以前好,坐在戲台前不到一個小時就體力不支。是啊,姥姥已經八十多歲了,身體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硬朗了。

姥姥八十七歲的時候被确診爲患了肺癌晚期,從此卧病在床,深受病魔纏繞。第二年魯灣廟會的時候她對舅舅說想去看戲。舅舅就将棉被鋪在三輪車上,然後讓她躺在上面,蹬着三輪車帶着她去看戲。這也是姥姥最後一次來魯灣趕廟會看戲。第三年立春之後她便去世了。

每到暮春時節,我就會不厭其煩地去想故鄉河畔的柳樹是不是已經落絮了。布谷鳥是不是晝夜在村莊裏啼叫。老家的屋檐上是不是已經栖滿了燕子。麥田裏的麥子是不是已經被太陽曬黃了,該收割了……到了魯灣廟會的日子,我凝視着辦公桌前的台曆思潮澎湃。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廟會上玩的場景,想起了我的姥姥。想到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看過故鄉的廟會了,我決定放下手中的工作回去看看。

我趕到家的時候已經黃昏。母親說廟會上賣東西的、玩雜技的人都已經撤場,隻剩下一場夜戲了。吃過晚飯我陪母親去看夜戲。那天晚上看夜戲的人很少,孤零零的隻剩下一座戲台,不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樣人山人海了。母親說如今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不出家門便可以看到精彩的節目,再者村裏的很多人已經到城市打工去了,所以廟會顯得冷清了,不再像從前那樣熱鬧了。戲台上燈光閃爍,變換着生旦淨末醜不同的角色。我也不知道演員們咿咿呀呀唱些什麽。母親說她不懂戲,根本看不懂戲,也聽不懂戲,隻是來看看。

在朦胧的燈光裏,母親望着我說我小的時候眼神很好,在戲台前黑壓壓的人群裏能夠找到姥姥。我望着眼前的戲台感傷不已,随口說:“時間過得真快,姥姥已經去世兩年了。以後在人群裏我再也找不到姥姥了,在這個世界上我也再找不到姥姥了。”我話音剛落,鼻子一酸就潸然淚下。母親的眼淚也滾落了下來。

好心情原創文學___故鄉的廟會

我的故鄉魯灣有一座廟,廟不大,有兩三畝地。建築也寥寥無幾,有一座高高的磚砌香壇,還有一座古樸破舊的大殿。殿前豎着幾塊殘碑斷碣。盡管這座大殿簡陋粗拙,卻是魯灣地标性的建築。碑文上說它始建于北宋宣和年間,在黃河水災與兵燹戰火中多次被毀滅。人們一次次在廢墟上把它重建,供奉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和觀音菩薩,希望這些神仙們能夠護佑這一方水土和黎民百姓。

農曆的四月初八在佛教日曆上是佛誕節,是魯灣廟會的日子。方圓幾十裏的人們紛紛來趕廟會,江湖藝人和商販們也雲集而來,熱鬧沸騰。戲台上演員們铿铿锵锵唱着豫劇,梆子、板胡、大鑼等樂器的旋律散入雲霄,響遏行雲。跑江湖的藝人怪模怪樣,在廟會的一個角落演着魔術雜技,被人圍得密不透風,頻頻爆發出喝彩聲。善男信女們在廟裏祈福許願,香壇上燒着一柱柱香,煙霧彌漫。

姥姥是個豫劇戲迷。她在距離魯灣七八裏的一座村莊居住。每當廟會的時候就來魯灣看戲。那時候我還是個毛頭毛腳的孩子,在戲台周圍跑來跑去,看雜技,玩套圈遊戲,買各種零食吃。這片天地對孩子們來說,是個樂園。戲曲将要煞場的時候,我爬到高高的戲台前張望,從黑壓壓的人群中望到姥姥坐的位置。戲曲結束後人潮湧動,紛紛走散。姥姥駝着背眯着眼睛四處望我,她知道我會來找她。我從擁擠的人群裏擠到姥姥身邊。我的突然出現總讓她驚喜。我幫她搬起木凳子。她誇獎我眼神好,手腳伶俐,還總會在廟會的小攤子上給我買冰淇淋、棉花糖或豌豆糕吃。在回家的路上,她娓娓地給我講舞台上的戲劇故事。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鍘美案》《賣苗郎》《穆桂英挂帥》《卷席筒》等戲劇故事。

時光悄悄地流逝,世界萬物似乎都在悄悄改變,很多時候讓人分不清哪是戲劇,哪是人生。我長大後到城市裏工作了。在辦公桌的台曆上我總會将農曆四月初八這一天貼上紅色的标簽,恐怕把這個日子疏忽掉。這一天是故鄉廟會的日子,不管我在哪裏,總讓我牽挂着。那一天我會給家人打電話,問一問姥姥是不是來趕廟會看戲了。有一次母親說姥姥來了,但是身體大不如以前好,坐在戲台前不到一個小時就體力不支。是啊,姥姥已經八十多歲了,身體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硬朗了。

姥姥八十七歲的時候被确診爲患了肺癌晚期,從此卧病在床,深受病魔纏繞。第二年魯灣廟會的時候她對舅舅說想去看戲。舅舅就将棉被鋪在三輪車上,然後讓她躺在上面,蹬着三輪車帶着她去看戲。這也是姥姥最後一次來魯灣趕廟會看戲。第三年立春之後她便去世了。

每到暮春時節,我就會不厭其煩地去想故鄉河畔的柳樹是不是已經落絮了。布谷鳥是不是晝夜在村莊裏啼叫。老家的屋檐上是不是已經栖滿了燕子。麥田裏的麥子是不是已經被太陽曬黃了,該收割了……到了魯灣廟會的日子,我凝視着辦公桌前的台曆思潮澎湃。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廟會上玩的場景,想起了我的姥姥。想到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看過故鄉的廟會了,我決定放下手中的工作回去看看。

我趕到家的時候已經黃昏。母親說廟會上賣東西的、玩雜技的人都已經撤場,隻剩下一場夜戲了。吃過晚飯我陪母親去看夜戲。那天晚上看夜戲的人很少,孤零零的隻剩下一座戲台,不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樣人山人海了。母親說如今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不出家門便可以看到精彩的節目,再者村裏的很多人已經到城市打工去了,所以廟會顯得冷清了,不再像從前那樣熱鬧了。戲台上燈光閃爍,變換着生旦淨末醜不同的角色。我也不知道演員們咿咿呀呀唱些什麽。母親說她不懂戲,根本看不懂戲,也聽不懂戲,隻是來看看。

在朦胧的燈光裏,母親望着我說我小的時候眼神很好,在戲台前黑壓壓的人群裏能夠找到姥姥。我望着眼前的戲台感傷不已,随口說:“時間過得真快,姥姥已經去世兩年了。以後在人群裏我再也找不到姥姥了,在這個世界上我也再找不到姥姥了。”我話音剛落,鼻子一酸就潸然淚下。母親的眼淚也滾落了下來。

好心情原创文学___村言带我回老家

“嘭、嘭、嘭”,“嘭、嘭、嘭”……

我又听到二十年前的耒地声。

二十年前,我在盛夏的炎阳下锄地。九十九天没接受过一滴雨水的土地已经板结龟裂。脚脖子高的玉苗耷拉脑袋,不死也不活。它们这样硬撑了三十多天。草们倒不在乎干旱卷曲着结实的叶片,竭力向干旱示威。

我劳累的汗珠,不是滚烫的汗珠,是冷汗,疲惫地跌碎在苍白的盐碱地上。

我受过高等教育,但是,我不得不在这黄河故道里劳动。我接过祖宗用了三千年的木柄锄头,木然地敲打着被翻耕过无数遍的黄土地。大脑一片空白,肌肉、骨骼、皮肤神经酸痛,昏厥了我聪明的大脑。劳动带给我的不是快乐,天长日久的原始劳作,把我糟蹋成一个木柄农具。耕作封闭了我的大脑向外伸展的通道,荒草般疯长的思绪,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渐渐枯萎。我整个身体中只有一个念头:喘气

抬头看看远处堤堰上太阳的影子,水帘般的幻动中,祖宗也在和我一样地劳作,挥动的,正是我那把木柄锄头,这是祖宗从黄河中游的老家带来的。

不过,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一千年前,祖宗赶着牛车,或者步行,从遥远的黄土高原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他们的迁徙甚至不如候鸟,他们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更谈不上使命,驱动他们的,只有一个念头:喘气。

祖宗来到这里,神色疲倦,口干舌燥。路上,他们已经扔掉了个个夭折的婴儿,这些死婴该是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远祖的叔伯兄弟姐妹。

突然,一阵急雨骤然天降,对于马上又要有人渴死的祖宗们,这是上天好生救命的甘霖。大雨淋湿了儿童们的头,淋湿了祖宗的头。儿童在雨中欢呼雀跃。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环视万里荒原,命令族人们埋锅造饭。饭后,族长说:就是这里了。

于是,我们的村庄诞生了

一年后,和祖宗有着同样目的的另一帮迁徙人群路过这里,问我的祖宗:这是什么地方?祖宗回答:雨淋头。

这是今天村子里一个聪明人的说法

另一个聪明人论证:我们的村子其实应该写做“榆林头”。

一千年前,先人们长途跋涉至此,枯黄的万里荒野上,先人们已有九十九个昼夜不见树木了。齐腰深的衰草,放慢了先人匆匆的脚步,也带给这些疲惫的人类一些安全感。隐入草丛中,老雕、狼群、老虎老猫、豺狈以及骑马掠食的强人,很难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们是没有战斗力的,任何一伙强盗都足以将他们一个不剩地全部杀戮,活下去只是靠运气。

他们几乎无法辨别方向,而迷失方向是致命的,方向感也是他们对危险的预感,只有头脑迷乱的晕子才会不顾东西南北,低头只管往前走他的方向只有一个:前方。

到那些平原上散落的村庄了么?有的坐落在古河道,有的乌烟瘴气,更有些村子,全村的房子一律斜向。这些村子,大多属历史上有名的穷村、疫区或匪窝。这只能怪他们初来乍到的先人。他们的先人饥渴劳顿,筋疲力尽,无力聚精会神地辩识方向,精力萎靡导致的神志迷乱,使他们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迷途。于是,他们只得无可奈何、张皇失措地随意找片地方停靠下来。方向的迷失掩盖了他们所有的智力和敏感,他们意识不到,他们的新居潜藏着怎样的危机;他们更想象不出,他们急匆匆的落顿,竟然贻害子孙后世千几百年,使子孙背着贫贱的黑锅,一代代艰难屈辱地喘气。

我的祖宗能够在极度的倦怠中努力保持清醒。这得益于他们超人的精力和毅力。精力和毅力都是由大的生殖欲望支撑着的。我至今供奉着两尊传承了至少五百年的祖宗泥塑。男祖宗的相貌看上去甚至有点凶恶,肌肉发达,颧骨高耸,环眼暴突;女祖宗则阔面大耳,身躯肥胖,腹部隆起,胯股宽厚。按照现代优生学的观点,这样的男女结合,能够产生最佳体质的后代。男女祖宗泥塑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生殖器都被夸张地放大,占去整个塑像的三分之一。男祖宗的生殖器粗壮、坚挺,龟头愤怒地高昂着,表现出一股跃跃欲试的强烈动感,两只睾丸足有洋鸡蛋那么大,分明在向整个女性世界炫耀,里面蕴藏着无限的激情和生命。女祖宗肥硕的胯部,生命之门的确象宽阔的拱门,后人们从中鱼贯而出。

祖宗的塑像给我的不是色情性感,而是凛然升自心底的敬畏和感动。如果非要和性牵扯,那也只是生命的激动,它足以让村子里最浪荡最满不在乎的二流子肃然起敬。有这样的祖宗,我引以为荣,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觉得,有一个威严全能的保护神在护佑我。这样的祖宗是不会迷失方向的。穷村、疫区先人的神经象野地里的蔓草,我的祖宗的神经象牛筋,强硬坚韧得足以对付自身的和外在的重负。祖先们象蔓草和牛筋的神经系统,决定了他们后人的总体命运

我的祖宗在茫茫荒原跋涉,已经九十九个日出日落不见一棵树。

这时,远远的天边一抹林子的氤氲。祖宗们疲惫至极的精神,重新焕发光彩。他们催动牛车和脚步,驶向那天边的林子。

到达心向神往之地,祖宗看到,这是一片大大的、和黄土高原老家一样的榆树林子。榆树可是活命树,是祖宗们的圣树。

中秋,天高气爽,雁阵行行。老族长在林子里外巡视一遭,闭目沉思。良久,睁开双眼,他神色凝重地发话:就是这里了!

于是,我们的村子诞生了。

一个月后,朝廷的驿马弛过这里,驿卒问:这是什么所在?

村人答曰:榆林头。

我们的村子就是这样幸运,诞生后的第三十天,就被载入官家的舆图,并在第二年的中秋,成为方圆百里最大的驿站。

一千年了,榆树林里不断有新苗生出,不断有老树死去。一千年,榆树林竟然还是那么大一片,仍在村边,我们的村子仍叫榆林头,仍在榆林边上。多少个改朝换代的官家对于村庄来说,只是疾驰而过的一匹快马。村人们懒得出去,祖宗迁徙的劳顿似乎作为遗传因子长在了后人的生命里,他们时不时地产生出走的冲动,但立即被疲惫和恐惧扑灭。如今,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十成中有九点没有离开过村子二十里。

不过,一千年来的世世代代,总有百分之零点一的不安分者走出去。不见得走出去的都是聪明人,一辈子窝在家里的都是愚夫。村子里有一个牲口经纪,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一辈子就在村庄周围二十里以内转悠,却是所到之处大家公认的精明人。走出去的,不管是被生计所迫,还是为情所累;不管是被老子送出村子,还是自己义无返顾地抛妻别子;不管是被抓壮丁哭闹着与亲人生离死别,还是被敲锣打鼓地送去参军,总之,不管以哪种方式离开村子的,大都有了出息,骑着高头大马,坐着八抬大轿或者高级轿车,衣锦还乡。

我是例外。

作为平均一辈儿才出现一个半个的文化人,我也走出了村庄,在外边狼狈地转了一圈,又踅回了村庄。象出去时的夹道欢送一样,这次回来,村人们给我来了个目光的夹道鞭笞。我这个 “村庄有史以来记性最好的人”,在“嘭嘭嘭”的锄地声中,变成了一个木呐的愚汉,人们送我一个绰号:傻绣儿。

我的名字叫绣,挺女性化的一个名字,大概是我的双亲对我七个哥哥过于生硬的名字厌烦了。“傻绣儿”做为村人们训诫孩子的口头禅,频繁地出现,为此,我很自豪,不管怎样,我都不是一般人儿

“傻绣儿”已经成了我们村言里的专有名词。村言就是这样,拿来狭小圈子里有限的人、事、物不断丰富自身。有人说,拉丁语系语言擅长抽象思维,汉藏语系语言擅长描述。这是没有丝毫语言天分的老粗的胡扯,是一种语言歧视。我们榆林头或雨淋头的村言足以表达一切最复杂的事物。我从来不认为我们的村言“土”,听见那些还没我在外边混得久的村人回乡后拿腔做调的难受劲,我直反胃。我们的村言,与三里之外一圈的村言都不大一样,据说,当初行政规划时,官家很是作难,不知该把我们村划到哪个乡,不管划到哪个乡,我们都只能是语言上的“少数民族”。

我在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我觉得,语言学习最需要天分。听到大学里那些自作聪明的考试高手说什么“外语最易学,不就是靠死记硬背嘛”,我就想哭,想吐。在他们看来,语言不就是工具吗?我觉得,这些人根本不懂语言。语言不仅仅是一种工具,语言是人类的一切。

唉!说这些干啥?人家听了,会笑话“傻绣儿”的。

不用研究,我就能感觉出,我们村言的历史,就是自古至今所谓汉民族共同语的国语、普通话等等所有官话的发展史,也就是说,它们的内涵、外延、规律都是源自我们雨淋头的村言。所以,谈不上高雅和低俗。听到小品、影视的导演让他们的演员嬉皮笑脸地糟蹋我们的村言,我他妈的直想冲上去揍他们。他们不是在弘扬他们正在使用说话工具,哦,生命表达方式的鼻祖,他们象街头的二小儿一样,在猥琐地拿他们的先人开玩笑

去他妈的吧,没有丁点语言天分的杂种!

唉!我不该动不动就骂人的。不过,骂人的话恰恰是语言的精华嘞!

说官话或它种方言的人,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却能隐隐约约明白我们的意思。即便最不孝顺的子孙,也不会完全忘掉祖宗的。语言的彼此不通,会让对方都错误地视彼此的思想、观念也属低劣,觉得人家傻乎乎的。这就是所谓文化的隔阂和歧视吧。语言的隔阂歧视是思想、观念、价值等一切隔阂歧视的根源。对此,上帝是明白的,他老人家变乱了人类的语言而不是头发,就等于变乱了人类的一切,人群之间本来天然的沟通,从此只能隔河相望。

某种意义上说,语言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也不妨这样说,人类的历史能够以人类活动的任一方面的历史来描述,比如陶器的历史、纸张的历史、酒的历史,更不用说武器的历史、服饰的历史,甚至便壶的历史、马桶的历史,也都能从某个侧面窥见人类历史全部活动的影子。语言的历史则是最全面最权威的。

每一辈儿,村子里总要有几个专家。他们或仰观天象,或俯察地理,或辨别飞鸟的雌雄,或冶炼各色合金,或追问我们村言中那些稀有词汇的来龙去脉。这样的天才,竟然往往被人讥笑为“神经”。

我爷爷讲,他爷爷的爷爷就是这样一个研究雨淋头村言来源的专门家。凭着几个独有常用词的发音,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追本溯源,顺藤摸瓜,竟然在穷途末路的当儿,摸到了几千里之外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竟然就是我们雨淋头人的发祥地。

事情是这样的:

三百年前,雨淋头闹蝗灾颗粒无收。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烈祖随村里的两个乡亲出外讨活路,好象是到黄土高原某个地方拉大锯。象今天的“农民工”一样,扳着指头算算,他们出来已经三个月了,所带盘缠已吃干花尽,等待他们的,只有饿死。那时候,随便饿翻几个人,是十分正常的小事儿。路上逃荒要饭的,走着走着,说撂倒马上撂倒,丝毫引不起旁人的注意,或者说,旁人压根儿也没力气注意别人。

眼看就要成为路边的倒卧,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突然从一个过路人口中听到一个音腔,那是只有我们雨淋头村言中才有的独特语音。这个发音用现代汉语普通话是无法记录的,接近kao音,但不是现代汉语普通话的尻、考、靠。那个路人的发音,和我们村语的发音是有些差异的,一般人很难辨别出来。以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这样的语言家,他天才的耳朵能够听出,基本的语素,特别是这个音在整个语句中的韵味,它所起到的感叹强调作用,与我们村言如出一辙。联系到那个发音的稀有性和专有性,他老人家顿觉灵光一闪。他抑制着心跳走上前去,主动和那个路人搭讪

后来,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回忆:在他和那路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双方都惊奇地感到体内涌动着一种发烧般的感动,这是相同血液不可遏止的亲和力,一股浓浓的酸气直冲面门。接下来的交谈,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完全可以肯定,路人的语言和我们雨淋头的村语,绝对一脉同源。

他们央求路人,能否留宿他们三人一晚,路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到了他家,往堂屋门后那一张纸也就是祖轴上一看,一切再无疑虑:上五世的名讳和我们的族谱一字不差!论起来,那人比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长一辈。我们祖上或许是没文化的人,但他们早已按《大学》章句为子孙后世序好了辈谱。事到如此,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们和闻讯而来的村人们抱头痛哭。在遥远的三百年前,除了血管里的亲情,还有什么能让这些拙朴的乡下汉子拥抱在一起呢?人们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地唠叨:一见面就zhe了!一见面就zhe了!“zhe”,在我们的村言中,是知道的意思。

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们在祖宗生活的老家生活了将近一年,他们和族亲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象是在榆树林边的黄河故道里劳作,没有丝毫的陌生。一年后,他们和老家的族亲洒泪而别,那时,这一别去,注定天各一方。从此,黄河中游平原的亲人们和黄土高原的亲人们,分别多出了一份思念,每逢佳节,这份思念更象节日里的酒,浓浓烈烈。

读大学时,我含着热泪向同学们讲述了这个寻根故事,那时,我们正在把黑人小说《根》作为课外英语泛读材料。小说中,比我们皮肤颜色更深的人们那血浓于水的寻根情感,撩起了不少同学的寻根愁绪。不断发表作品的文学“准大师”们对此一脸的不屑,他们评论:什么《根》呀、《汤姆大伯的小屋》呀等等诸如此类的宣传品,至多博取妇人们的几滴清泪,是没有多少艺术价值的。列夫·托尔斯泰就曾经训斥他的一位读了《汤姆大伯的小屋》而落泪的弟弟,认为他竟然为这样一本通俗读物掉泪,实在太没深度。

唉!我倒觉得,列夫·托尔斯泰只不过是一个饲养员一样的贵族思想家罢了。

我也象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一样,是一个雨淋头语言研究爱好者通过仔细的采集对比,我发现,我们的村语中的某些词汇和《诗经》里的词汇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如今,这些词汇在汉民族其它方言中已基本绝迹,雨淋头的村语肯定是《诗经》时代古老语言的活化石呢!我们村语里那些现代汉语无法拼写的语音,正是《诗经》时代最高雅最时髦最官方的文学载体。那些无法正确诵读古老诗歌语音的专家学者应该到我们榆林头来进修进修。

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们那次抵达,至今三百多年了,由于交通经济加上政府的约束等诸多条件限制,村子里再也没人能够找到远隔千山万水的黄土高原老家。事过境迁,星移斗转,村人们在津津乐道了三百年后,在村子里跑满了机动车的时候,老家却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逝。

一天,当我再也忍受不了“嘭嘭嘭”的夯地声,我套好了一辆木制马车,带上罗盘、打火机、刀子和几样常备急救出发了。我不知道祖宗家乡的具体省份,只听我爷爷说过,朝西去,朝着你想去的那个地界儿,当你走得再也走不动时,老家就到了。于是,我扬鞭策马,朝向西北方向而去。我坚信,不管走多少弯路,血液中永远指向老家的磁性、祖宗的召唤,一定会在某个时辰,准确无误地把我引领到我血脉的生发地。

我的马车驶过村街,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村人们笑着问我:傻绣儿,你要到哪儿?

我喃喃地说:我要回老家。

他们一个个发出“嘻嘻”和“哈哈”的笑声。心软的大娘劝我爹:给傻绣儿看看吧。

我爹仰天长叹,两颗老泪挂在他老人家的眼皮上:听天由命吧!兴许,到了老家,他会好点儿。

半年后,当我那匹被邻居准备送往集南头王记牛肉店而被我低价买下的老马儿轰然倒毙,当我那辆从一座废弃的老屋里折腾出来的两轮马车七零八落,我抵达了黄土塬上的一处村落。我在沟沟壑壑里跋涉了一个多月,在我走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突然爬到这个塬上。四周是陡壁深渊,远处是逶迤的黄土岭,只在此处,突兀而起那么宽阔的一片高台。站在塬上,油然而升世外桃源的轻松和平静。与黄河冲积平原截然不同的地貌,给我的,不是震撼和陌生,是久违的恬静,就象儿时一次午睡醒来,站在自家院子里等待母亲回家的心情。

我知道,我到家了。

我偎坐在和我一起走过千万里回乡路的马儿和马车旁,希望能象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样,遇到一个说着kao音口头禅的路人。

等了足足一顿午饭的工夫,广阔的高塬上,不见一个人影,除了高原风的呜咽和不知名的鸟儿的啁啾,就是依稀可闻的远处熟悉温暖的鸡鸣。

我撇下老马和马车,准备见到族亲后,再回头安葬它们,它们也是我的亲人呐,是我曾经相依为命的亲人。我背上已风吹雨晒得发白的行囊,抹了把满头满脸的征尘,抖擞精神,向我的血脉之源走去。

走到村口,熟悉的房屋,房屋的山墙、飞檐,屋脊的兽头,檐下的饕餮纹,以及它们那种暗青的色彩,我恍惚回到了千万里之外的另一个老家,象那年我在大学受到处分,灰溜溜躲回老家时的归宿感。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是贺知章的虚构。一个回到家乡的游子,至多有成人们出于礼貌的招呼,而绝对不会引起小孩子的好奇,小孩子把你天然地当做他们村中本来就有的那个兄长、大伯或爷爷。你不就是这村中的一员么?

这时,一群送葬的人们从村外回来。我注意到,他们孝帽的扎法、孝衣的款式颜色等丧葬礼仪和我们雨淋头一模一样,甚至没有细微的差别,我们三里以外的临村,就和我们有许多不同之处。那些人随便地瞅我两眼,没人在意我。

冷不丁地,一个年轻女子有点迟疑地走近我,打量着我,突然惊喜地用普通话叫喊:“绣儿,是你么?”

我看看她,疲惫地打量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天,她不就是我十五年前的大学同窗小凤儿吗?

大学时,我对小凤儿有一种莫名其妙亲近感。这种感情,不是男女之情。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把我引到她身边,又把我生硬地、恶狠狠地推开,使我们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当时,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我俩有情无缘。我把这些归咎于我俩的同姓,我历来把同姓通婚视为乱伦的,同祖同源的人,不管地域、血源关系有多远,总有千丝万缕的血脉联系。说不定,还是不出五服的近亲。人类历史上频繁的族亲迁徙、野地苟合的错中之错,谁能保证血脉的纯洁和血脉的乱伦呢?再说了,人类有固定成熟姓氏的历史不超过一千年。一千年,族亲中的每个人,用清晰的血筋牵扯在一起,而真相却遥远地隐蔽着。

感谢血脉吧!它有一种神奇功能,即便远隔千万里,血脉的血性会在祖宗的指引下,让你不至于乱伦。让人乱伦的,只是人的理性。

此时此刻,我明白了。千里遇故知的虚幻, 不是白日梦。我在二十多年后,在遥远的黄土高原上一个小村落里,偶遇我的同学,偶遇我的族亲。这个遥远陌生的高原村落,就是我的老家,或者说,我的另一个故乡。

我跟随小凤儿到了她家。家里的摆设,中堂、条几、蜡台、圈椅的位置、格式,无不和我家相似。小凤儿的爷爷是村中的族长,我走到她家临近的宗祠里,只看了两行,就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热泪。我嗑磕巴巴地讲了几句,小凤儿的爷爷、九十九岁的老族长也老泪纵横,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抽泣着:“五百年了,可把你们盼来了。五百年了,老家的人一直在等你们啊!”

小凤儿姑姑握住我的手,象一个村妇一样哇哇地哭着,用雨淋头语言,准确说,我们的母语不停地说:咋跟做梦样呀!咋跟做梦样呀!

……

萨默塞特·毛姆说过:人的一辈子总在不停地寻找两样东西,心灵故乡和生命的另一半。一个人的生之家园或许并非他的故乡,因此,他在大地上不停地流浪;那个人不是他生命的另一半,因此他不停地离家。流浪啊流浪,离啊离,不是心之故国家园虚无缥缈,也不是没有好女人,只是还没有找到罢了。

信奉毛姆的人,一定是忠诚的文化传统的传播者和继承者;贬斥毛姆浅薄的人,其实自己很浅薄,他们大多是一些没有丝毫天分的人。毛姆是一个痴迷者,傻绣儿是一个痴迷者。不妨说,人类文明的传播继承,只能指望这样的痴迷者。稍微精明哪怕一丁点儿的人,就不会承担这副重任;再笨一点的人,没有这份天赋。

以前,我为此挺自豪我觉得我在为人类做贡献。伴随着“嘭嘭嘭”的夯地声,我在虚幻的历史和真切的现实之间,在生之家园和灵魂故乡之间,不停地徒步迁徙。我渐渐丧失信心。我开始怀疑:我到底是文化的传承者,还是没落观念的卫道士?

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然后,又开始糊涂起来。

雨淋头村言中保留的《诗经》时代的活化石,是两千年前的高雅。如今,即便读过初中的雨淋头孩子,也不屑于这些太过古老土气的词汇。他们喜欢从课本中找出一些他们长辈从没听说过的词句,来丰富他们的语言。学生们老爱使用一些带zhi音的词,什么“蛋白质”、“神经质”、“原生质”。大多数学生并不理解这些词汇在词典中的确切意思。他们不管这些,他们自己已经赋予这些词汇意义。

这就足够流通了。

还有一个生僻的词——尴尬,来自于一位漂亮的女老师。她曾用这个词儿讽刺班上的混子头目。该词儿怪怪的、别嘴的发音,从此成为那些不尊重学生、三心二意的女教师的专有名词,直到今天,学校的孩子们还在使用着。

这些似是而非的词汇,有文化的人起初是绝对不会使用的,可它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后来,竟也不知不觉地蹬上了大雅之堂,连校长在新生开学典礼上都使用啦!下一步,它们该进词典了。

是否我们雨淋头村庄和村言的进步?这种进步就象村边的榆树林,一千年了,林子还是那么大,村子还在林子边。可是,林子里的生生灭灭一刻也没停止过。尽管很迟缓,却一刻也没停止过,象种子悄悄地发芽。

我现在时时担心,我会落伍的,我深恐打个盹醒来,林子里和庭院里已长满密密麻麻的涩涩秧,让你寸步难行。

好心情原创文学___三生石上旧精魂

相传,在美丽的大唐,曾有过一个浪漫的传说。苏轼的《僧圆泽传》中的故事是这样的:

富家子弟李源年少时生活奢侈,精于音侓,后来遭遇家庭变故,父母在战乱中双双去世,留他一人孤独地活在世间。他因乱世的混沌和父母的离去而深深体悟到无常的人生,无常的世事,从此决心不娶妻,不生子,不入仕途,并且一生茹素。他捐出家产,倾尽所有,改善洛师惠林寺,而后便住在寺里修行。

惠林寺的主持圆泽大师 不仅佛法高深,而且很是懂得音乐,因此李源和圆泽大师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经常一起聊天,或谈音乐,或谈其他,有时候,一聊就是一整天,连吃饭都可以忘记。有一日,他们相约共同游历四川的峨眉山和青城山,圆泽大师想走陆路取道长安斜谷,而李源却因不想复道京师而坚持主张走水路从湖北沿江而上,圆泽只好依他,并且感叹地说:“一个人的命运真是由不得自己呀!” 于是两人一起走水路。

船行至南浦,靠在岸边,他们看到看到一个穿花缎衣裤的妇人正到河边取水,圆泽大师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来,他对李源说:“我不愿意走水路的原因就是怕见到她呀!”李源不解地问他原因,他说:“这位妇人姓王,而我来世注定要做她的儿子,因为我不肯来,所以她怀孕了三年还不曾生下来,现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因果,我是避无可避。现在请你用符咒帮我速去投生,三天以后我洗澡的时候,请你来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为证明。十三年后的中秋夜,你来杭州的天竺寺外,那里有一块石头,我们就在那里见面。”

李源听后悲痛万分,但是又想到这是命定的因果,悲痛后悔亦是没有作用,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沐浴更衣,好让他安详离世。临近黄昏的时候,圆泽就真的死了,而白日里在河边看见的妇人也随之生产了。

三天以后李源去如约王家看婴儿,婴儿见到李源果真就微笑了,李源便把一切告诉王氏,王家便帮忙把圆泽埋葬在山下。李源处理好圆泽的后事后再也没有任何去心思去游山玩水,于是就早早地就回到惠林寺,回寺之后,寺里的徒弟才说出圆泽早就写好了遗书。

李源看了遗书之后更加相信这是因果的轮回,他知晓,这一世,与圆泽的缘分,已到了尽头,唯有来生,再续前缘。于是李源就呆在寺里潜心修行,静静地等待十三年后的到来,渴望早日与圆泽重逢。

十三年后,李源从洛阳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在那块大石头旁等待去圆泽的到来,寺外忽然听到葛洪川畔传来牧童拍着牛角的歌声: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李源听了,心生感慨,他知道是前世的友人归来,便忍不住问道:

“泽公,你还好吗?”

只听到那牧童说:“李公真守信约,果然前来赶赴前生的约定,只是可惜我的俗缘未了,尘世里,还有太多没有割舍的情缘,所以现在还不能和你再亲近,我们只有共同努力修行不堕落,将来才会有会面的日子,我们都要努力修行。希望有朝一日,你我功德圆满,可以像前世一般,相伴左右。他随即又唱了一首歌: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牧童唱完便掉头而去,从此不知去向。

三年之后,大臣李德裕启奏皇上,因李源是忠臣的儿子又很孝顺,请给予官职。

于是皇帝封李源为谏议大夫,但这时的李源早已彻悟世事,看破世情,看透因果,参透了生死,他不肯就职,后来在寺里死去,活到八十岁。

圆泽与李源的故事非常动人,流传了千年,岁月的长河里,他们的真情从未曾被历史的风沙掩埋。他们的故事,穿越了千年,让如今的你我,可以与他们在书里相逢,梦里相知。时至今日,来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外,还依稀可以看到他们当初隔世相会的地方,而那里的石头,便叫做三生石。

他们的故事流传了千年,亦美丽了千年,惊心了千年。现如今,三生石则是承载了人们对前世和来生的所有念想,它不仅成为许多知己友人生生相惜的信念,更是成为许多相爱的人缘定三生的见证。多少人,痴迷于因果轮回,在三生石上深情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期待可以和那么一个人,结下几生几世得缘分。

三生石得故事流传千年,是因了 那份对前世今生的执着,而甘愿痴迷的追寻一个可能无果的结局。对于三生石,有的人不信,一笑了之,笑自己的清醒,亦笑他人的执迷与自欺;而对此深信不疑的人,则愿意山一程,水一程的追寻。都说今生的果是前世种下的因,他们相信,或许只是一种感觉,或许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想,这世间,多少事,本不需要理由,便可存在。不是每一个故事都需要结局,亦不是每一场花开都是为了等待重逢。在无可预知的生命之途,我们需要给自己留下一份哪怕虚无的守候,作为生命的馈赠。人生苦短,若是每一个故事,都要追究因缘,苦寻结局,那么世间之事,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多少是对,多少是错?我们相信前世今生,亦是为了心中的一份了然。

有时候,我们走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仿佛穿越了前世今生;遇见一个陌生的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有时候,也会做一个遥远的梦,梦中的情景似是前世所见,却 清晰如昨;亦有时候,会一觉醒来,感觉恍如隔世,会对田野里的一朵无名小花心生依恋,对桌案边散落的一首小诗,几颗菩提偏爱的说不出理由。这些莫名的情愫,因了天时地利人和由缘而生,命运的轮回本就兜兜转转,而这些感情,亦是前世命定的缘分。想来,谁人都会有这样莫名的情愫,不要疑惑,亦不要怀疑,那不是偶然,那是三生石上,写下的前世今生。那一世,我们的精魂留在此处,这一世,转山转水,也依旧转不过命运的轮回,来来去去,去去来来,都是曾经有过停留的地方。

曾有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想来,人世间的因缘真是如此。伯牙与子期便是那前世就相识的旧友,今生的相逢只不过是去赴一场前尘往事的约定。伯牙抬手抚琴,手落成音,只是为了等候子期的来到,子期死后,伯牙斩断琴弦,不复弹唱,将高山流水留给了下一世的轮回。宝黛初会时,双方都感觉似曾相识。他是天上的神瑛侍者降下世来的异人,而她便是那颗绛珠仙草,为了还他的泪而生生追寻。这就是前世今生的缘分,任何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缘分无需解释,一个低眉,一个回首,足矣。

曾有一世,我们的名字都被镌刻在三生石上,一把时光的刻刀,镌刻命运的因果,刻下那些无法言说的因缘。

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愫,不是偶然,而是你我,站在了自己的三生石旁,遇到了,自己的旧精魂。

故乡的庙会我的故乡鲁湾有一座庙,庙不大,有两三亩地。建筑也寥寥无几,有一座高高的砖砌香坛,还有一座古朴破旧的大殿。殿前竖着几块残碑断碣。尽管这座大殿简陋粗拙,却是鲁湾地标性的建筑。碑文上说它始建于北宋宣和年间,在黄河水灾与兵燹战火中多次被毁灭。人们一次次在废墟上把它重建,供奉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和观音菩萨,希望这些神仙们能够护佑这一方水土和黎民百姓。

农历的四月初八在佛教日历上是佛诞节,是鲁湾庙会的日子。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纷纷来赶庙会,江湖艺人和商贩们也云集而来,热闹沸腾。戏台上演员们铿铿锵锵唱着豫剧,梆子、板胡、大锣等乐器的旋律散入云霄,响遏行云。跑江湖的艺人怪模怪样,在庙会的一个角落演着魔术杂技,被人围得密不透风,频频爆发出喝彩声。善男信女们在庙里祈福许愿,香坛上烧着一柱柱香,烟雾弥漫。

姥姥是个豫剧戏迷。她在距离鲁湾七八里的一座村庄居住。每当庙会的时候就来鲁湾看戏。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毛脚的孩子,在戏台周围跑来跑去,看杂技,玩套圈游戏,买各种零食吃。这片天地对孩子们来说,是个乐园。戏曲将要煞场的时候,我爬到高高的戏台前张望,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望到姥姥坐的位置。戏曲结束后人潮涌动,纷纷走散。姥姥驼着背眯着眼睛四处望我,她知道我会来找她。我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到姥姥身边。我的突然出现总让她惊喜。我帮她搬起木凳子。她夸奖我眼神好,手脚伶俐,还总会在庙会的小摊子上给我买冰淇淋棉花糖豌豆糕吃。在回家的路上,她娓娓地给我讲舞台上的戏剧故事。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铡美案》《卖苗郎》《穆桂英挂帅》《卷席筒》等戏剧故事。

时光悄悄地流逝,世界万物似乎都在悄悄改变,很多时候让人分不清哪是戏剧,哪是人生。我长大后到城市里工作了。在办公桌的台历上我总会将农历四月初八这一天贴上红色的标签,恐怕把这个日子疏忽掉。这一天是故乡庙会的日子,不管我在哪里,总让我牵挂着。那一天我会给家人打电话,问一问姥姥是不是来赶庙会看戏了。有一次母亲说姥姥来了,但是身体大不如以前好,坐在戏台前不到一个小时就体力不支。是啊,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硬朗了。

姥姥八十七岁的时候被确诊为患了肺癌晚期,从此卧病在床,深受病魔缠绕。第二年鲁湾庙会的时候她对舅舅说想去看戏。舅舅就将棉被铺在三轮车上,然后让她躺在上面,蹬着三轮车带着她去看戏。这也是姥姥最后一次来鲁湾赶庙会看戏。第三年立春之后她便去世了。

每到暮春时节,我就会不厌其烦地去想故乡河畔的柳树是不是已经落絮了。布谷鸟是不是昼夜在村庄里啼叫。老家的屋檐上是不是已经栖满了燕子。麦田里的麦子是不是已经被太阳晒黄了,该收割了……到了鲁湾庙会的日子,我凝视着办公桌前的台历思潮澎湃。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庙会上玩的场景,想起了我的姥姥。想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故乡的庙会了,我决定放下手中的工作回去看看。

我赶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母亲说庙会上卖东西的、玩杂技的人都已经撤场,只剩下一场夜戏了。吃过晚饭我陪母亲去看夜戏。那天晚上看夜戏的人很少,孤零零的只剩下一座戏台,不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样人山人海了。母亲说如今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不出家门便可以看到精彩的节目,再者村里的很多人已经到城市打工去了,所以庙会显得冷清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了。戏台上灯光闪烁,变换着生旦净末丑不同的角色。我也不知道演员们咿咿呀呀唱些什么。母亲说她不懂戏,根本看不懂戏,也听不懂戏,只是来看看。

在朦胧的灯光里,母亲望着我说我小的时候眼神很好,在戏台前黑压压的人群里能够找到姥姥。我望着眼前的戏台感伤不已,随口说:“时间过得真快,姥姥已经去世两年了。以后在人群里我再也找不到姥姥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再找不到姥姥了。”我话音刚落,鼻子一酸就潸然泪下。母亲的眼泪也滚落了下来。

好心情原创文学___故乡的庙会

我的故乡鲁湾有一座庙,庙不大,有两三亩地。建筑也寥寥无几,有一座高高的砖砌香坛,还有一座古朴破旧的大殿。殿前竖着几块残碑断碣。尽管这座大殿简陋粗拙,却是鲁湾地标性的建筑。碑文上说它始建于北宋宣和年间,在黄河水灾与兵燹战火中多次被毁灭。人们一次次在废墟上把它重建,供奉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和观音菩萨,希望这些神仙们能够护佑这一方水土和黎民百姓。

农历的四月初八在佛教日历上是佛诞节,是鲁湾庙会的日子。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纷纷来赶庙会,江湖艺人和商贩们也云集而来,热闹沸腾。戏台上演员们铿铿锵锵唱着豫剧,梆子、板胡、大锣等乐器的旋律散入云霄,响遏行云。跑江湖的艺人怪模怪样,在庙会的一个角落演着魔术杂技,被人围得密不透风,频频爆发出喝彩声。善男信女们在庙里祈福许愿,香坛上烧着一柱柱香,烟雾弥漫。

姥姥是个豫剧戏迷。她在距离鲁湾七八里的一座村庄居住。每当庙会的时候就来鲁湾看戏。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毛脚的孩子,在戏台周围跑来跑去,看杂技,玩套圈游戏,买各种零食吃。这片天地对孩子们来说,是个乐园。戏曲将要煞场的时候,我爬到高高的戏台前张望,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望到姥姥坐的位置。戏曲结束后人潮涌动,纷纷走散。姥姥驼着背眯着眼睛四处望我,她知道我会来找她。我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到姥姥身边。我的突然出现总让她惊喜。我帮她搬起木凳子。她夸奖我眼神好,手脚伶俐,还总会在庙会的小摊子上给我买冰淇淋、棉花糖或豌豆糕吃。在回家的路上,她娓娓地给我讲舞台上的戏剧故事。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铡美案》《卖苗郎》《穆桂英挂帅》《卷席筒》等戏剧故事。

时光悄悄地流逝,世界万物似乎都在悄悄改变,很多时候让人分不清哪是戏剧,哪是人生。我长大后到城市里工作了。在办公桌的台历上我总会将农历四月初八这一天贴上红色的标签,恐怕把这个日子疏忽掉。这一天是故乡庙会的日子,不管我在哪里,总让我牵挂着。那一天我会给家人打电话,问一问姥姥是不是来赶庙会看戏了。有一次母亲说姥姥来了,但是身体大不如以前好,坐在戏台前不到一个小时就体力不支。是啊,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硬朗了。

姥姥八十七岁的时候被确诊为患了肺癌晚期,从此卧病在床,深受病魔缠绕。第二年鲁湾庙会的时候她对舅舅说想去看戏。舅舅就将棉被铺在三轮车上,然后让她躺在上面,蹬着三轮车带着她去看戏。这也是姥姥最后一次来鲁湾赶庙会看戏。第三年立春之后她便去世了。

每到暮春时节,我就会不厌其烦地去想故乡河畔的柳树是不是已经落絮了。布谷鸟是不是昼夜在村庄里啼叫。老家的屋檐上是不是已经栖满了燕子。麦田里的麦子是不是已经被太阳晒黄了,该收割了……到了鲁湾庙会的日子,我凝视着办公桌前的台历思潮澎湃。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庙会上玩的场景,想起了我的姥姥。想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故乡的庙会了,我决定放下手中的工作回去看看。

我赶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母亲说庙会上卖东西的、玩杂技的人都已经撤场,只剩下一场夜戏了。吃过晚饭我陪母亲去看夜戏。那天晚上看夜戏的人很少,孤零零的只剩下一座戏台,不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样人山人海了。母亲说如今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不出家门便可以看到精彩的节目,再者村里的很多人已经到城市打工去了,所以庙会显得冷清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了。戏台上灯光闪烁,变换着生旦净末丑不同的角色。我也不知道演员们咿咿呀呀唱些什么。母亲说她不懂戏,根本看不懂戏,也听不懂戏,只是来看看。

在朦胧的灯光里,母亲望着我说我小的时候眼神很好,在戏台前黑压压的人群里能够找到姥姥。我望着眼前的戏台感伤不已,随口说:“时间过得真快,姥姥已经去世两年了。以后在人群里我再也找不到姥姥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再找不到姥姥了。”我话音刚落,鼻子一酸就潸然泪下。母亲的眼泪也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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