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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老夫老妻

发布时间:2022-04-29 21:05:02

 

老夫老妻

文|馮骥才

 

他倆又吵架了。年近七十歲的老夫老妻,相依爲命地生活了四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架,誰也記不得吵了多少次。但是不管吵得如何熱鬧,最多不過兩小時就能和好。他倆仿佛倒在一起的兩杯水,吵架就像在這水面上劃道兒,無論劃得多深,轉眼連條痕迹也不會留下。

可是今天的架吵得空前厲害,起因卻很平常&mdash&mdash就像大多數夫妻日常吵架那樣,往往是從不值一提的小事上開始的&mdash&mdash不過是老婆子把晚飯燒好了,老頭兒還趴在桌上通煙嘴,弄得紙片呀,碎布條呀,粘着煙油子的紙撚子呀,滿桌子都是。老婆子催他收拾桌子,老頭兒偏偏不肯動。老婆子便像一般老太太們那樣叨叨起來。老婆子們的唠唠叨叨是通向老頭兒們肝髒裏的導火線,不一會兒就把老頭兒的肝火引着了。兩人互相頂嘴,翻起許多陳年老賬,話愈說愈狠。老婆兒氣得上來一把奪去煙嘴塞在自己的衣兜裏,惹得老頭兒一怒之下,把煙盒扔在地上,還嫌不解氣,手一撩,又将煙灰缸打落在地上。老婆子更不肯罷休,用那嘶啞、幹巴巴的聲音喊:

&ldquo你摔呀!把茶壺也摔了才算有本事呢!&rdquo

老頭兒聽了,竟像海豚那樣從座椅上直蹿起來,還真的抓起桌上沏滿熱茶的大瓷壺,用力&ldquo啪&rdquo地摔在地上,老婆子吓得一聲尖叫,看着滿地的碎瓷片和濺在四處的水漬,直氣得她沖着老頭大叫:

&ldquo離婚!馬上離婚!&rdquo

這是他倆都還年輕時,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她必喊出來的一句話。這句話頭幾次曾把對方的火氣壓下去,後來由于總不兌現便失效了。六十歲以後她就不再喊這句話了。今天又喊出來,可見她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同樣的怒火也在老頭兒的心裏翻騰着。隻見他一邊像火車噴氣那樣從嘴裏不斷發出聲音,一邊急速而無目的地在屋子中間轉着圈。他轉了兩圈,站住,轉過身又反方向轉了兩圈,然後沖到門口,猛地拉開門跑出去,還使勁帶上門,好似從此一去就再不回來了。

老婆子火氣未消,站在原處,面對空空的屋子,還在不住地出聲罵他。罵了一陣子,她累了,歪在床上,一種傷心和委屈爬上心頭。她想,要不是自己年輕時得了那場病,她會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可以同孩子住去,何必跟這愈老愈混賬的老東西生氣?可是現在隻得整天和他在一起,待見他,伺候他,還得看着他對自己耍脾氣&hellip&hellip她想得心裏酸不溜秋,幾滴老淚從布滿細皺紋的眼眶裏溢了出來。

 

 

 

過了很長時間,牆上的挂鍾當當響起來,已經八點鍾了。正好過了兩個小時。不知爲什麽,他們每次吵架過後兩小時,她的心情就非常準時地發生變化,好像節氣一進&ldquo七九&rdquo,封凍河面的冰就要化開那樣。剛剛掀起大波大瀾的心情漸漸平息下來,變成淺淺的水紋。&ldquo離婚!馬上離婚!&rdquo她忽然覺得這話又荒唐又可笑。哪有快七十的老夫老妻還鬧離婚的?她不禁&ldquo撲哧&rdquo一下笑出聲來。這一笑,她心裏一點皺褶也沒了,之前的怒意、埋怨和委屈也都沒了。她開始感到屋裏空蕩蕩的,還有一種如同激戰過後的戰地那樣的出奇的安靜,靜得叫人别扭、空虛,沒着沒落的。于是,悔意便悄悄浸進她的心中。像剛才那麽點兒小事還值得吵鬧嗎?&mdash&mdash她每次吵過架冷靜下來時都要想到這句話。可是&hellip&hellip老頭兒也應該回來了。他們以前吵架,他也跑出去過,但總是一個小時左右就悄悄回來了。但現在已經兩個小時了仍沒回來。外邊正下大雪,老頭兒沒吃晚飯,沒戴帽子、沒圍圍巾就跑出去了,地又滑,瞧他臨出門時氣沖沖的樣子,不會一不留神滑倒摔壞了吧?想到這兒,她竟在屋裏待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淚水幹後皺巴巴的眼皮,起身穿上外衣,從門後的挂衣鈎上摘下老頭兒的圍巾、棉帽,走出了房子。

雪正下得緊。夜色并不太暗。雪是夜的對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筆蘸足了白顔色,把所有樹枝都複勾了一遍,使婆娑的樹影在夜幕上白茸茸、遠遠近近、重重疊疊地顯現出來。于是這普普通通、早已看慣了的世界,頃刻變得雄渾、靜穆、高潔,充滿鮮活的生氣了。

一看到這雪景,她突然想到她和老頭兒的一件遙遠的往事。

五十年前,他們同在一個學生劇團。她的舞跳得十分出衆。每次排戲回家晚些,他都順路送她回家。他倆一向說得來,卻漸漸感到在大庭廣衆之下有說有笑,在兩人回家的路上反而沒話可說了。兩人默默地走,路顯得分外長,隻有腳步聲,真是一種甜蜜的尴尬呀!

 

 

 

她記得那天也是下着大雪,兩人踩着雪走,也是晚上八點來鍾,她擔心而又期待地預感到他這天要表示些什麽了。在河邊的那段甯靜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懷裏。她猛地推開他,氣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樣一動不動,任她把雪打在身上,直打得他像一個雪人。她打着打着,忽然停住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撲到他身上。她感到,有種火燙般的激情透過他身上厚厚的雪傳到她身上。他們的戀愛就這樣開始了&mdash&mdash從一場奇特的戰鬥開始的。

多少年來,這樁事就像一張畫兒那樣,分外清楚而又分外美麗地收存在她心底。曾經,每逢下雪天,她就不免想起這樁醉心的往事。年輕時,她幾乎一見到雪就想到這事中年之後,她隻是偶然想到,并對他提起,他聽了總要會意地一笑,随即兩人都沉默片刻,好像都在重溫舊夢自從他們步入風燭殘年,即使下雪天也很少再想起這樁事了。但爲什麽今天它卻一下子又跑到眼前,分外新鮮而又有力地來撞擊她的心?

現在她老了。她那一雙曾經蹦蹦跳跳、分外有勁的腿,如今僵硬而無力。常年的風濕病使她的膝總往前屈着,雨雪天氣裏就隐隐作痛此刻在雪地裏,她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顫巍巍的,每一步擡起來都十分費力。一不小心,她滑倒了,多虧地上是又厚又軟的雪。她把手插進雪裏,撐住地面,艱難地爬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她又想起另一樁往事&mdash&mdash

啊!那時他倆剛剛結婚,一天晚上去平安影院看卓别林的《摩登時代》。散場出來時外面一片白,雪正下着。那時他們正陶醉在新婚的快樂裏。瞧那風裏飛舞的雪花,也好像在給他們助興,滿地的白雪如同他們的心境那樣純淨明快。他們走着,又說又笑,接着高興地跑起來。但她腳下一滑,跌倒在雪地裏。他跑過來伸給她一隻手,要拉她起來。她卻一打他的手:

&ldquo去,誰要你來拉!&rdquo

可現在她多麽希望身邊有一隻手,希望老頭兒在她身邊!雖然老頭兒也老而無力了,一隻手拉不動她,要用一雙手才能把她拉起來。那也好!總比孤孤單單一個人好。她想到樓上鄰居李老頭,老伴死了。盡管有個女兒婚後還同他住在一起,但平時女兒、女婿都上班,家裏隻剩李老頭一人。星期天女兒、女婿帶着孩子出去玩,家裏依舊剩李老頭一人&mdash&mdash年輕人和老年人總是有距離的。年輕人應該和年輕人在一起玩,老人得有老人伴。

 

 

 

真幸運呢!她這麽老,還有個老伴。四十多年兩人如同形影緊緊相随。盡管老頭兒性子急躁,又固執,不大講衛生,心也不細,卻不失爲一個正派人,一輩子沒做過虧心的事。在那道德淪喪的歲月裏,他也沒丢棄自己奉行的做人原則。她還喜歡老頭兒的性格&mdash&mdash真正的男子氣派,一副直腸子,不懂得與人記仇記恨。粗線條使他更富有男子氣&hellip&hellip她愈想,老頭兒似乎就愈可愛了。如果她的生活裏真丢了老頭兒,會變成什麽樣子?多少年來,盡管老頭兒夜裏如雷一般的鼾聲常常把她吵醒,但隻要老頭兒出差在外,身邊沒有鼾聲,她反而睡不着覺,仿佛世界空了一大半&hellip&hellip

她在雪地裏走了一個多小時,大概快十點鍾了,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老頭兒仍不見,雪卻稀稀落落下小了。她的兩腳在雪地裏凍得生疼,膝蓋更疼,步子都邁不動了,隻有先回去,看看老頭兒是否已經回家了。

她往家裏走。快到家時,她遠遠看見自己家的燈亮着,有兩塊橘黃色的窗形的光投在屋外的雪地上。她的心怦地一跳:

&ldquo是不是老頭兒回來了?&rdquo

她又想,是她剛才臨出家門時慌慌張張忘記關燈了,還是老頭兒回家後打開的燈?

走到家門口,她發現有一串清晰的腳印從西邊而來,一直拐向她家樓前的台階前。這是老頭兒的吧?

她走到這腳印前彎下腰仔細地看,卻怎麽也辨認不出那是不是老頭兒的腳印。

&ldquo天呀!&rdquo她想,&ldquo我真糊塗,跟他生活一輩子,怎麽連他的腳印都認不出來呢?&rdquo

她搖搖頭,走上台階打開樓門。當将要推開屋門時,她心裏默默地念叨着:&ldquo願我的老頭兒就在屋裏!&rdquo這心情隻有在他們五十年前約會時才有過。

屋門推開了,啊!老頭兒正坐在桌前抽煙。地上的瓷片都被掃淨了。爐火顯然給老頭兒捅過,呼呼燒得正旺。頓時有股甜美而溫暖的氣息,把她凍得發僵的身子一下子緊緊地攫住。她還看見,桌上放着兩杯茶,一杯放在老頭兒跟前,一杯放在桌子另一邊,自然是斟給她的&hellip&hellip老頭兒見她進來,擡起眼看她一下,跟着又溫順地垂下眼皮。

在這眼皮一擡一垂之間,閃出一種羞澀、發窘、歉意的目光。這目光給她一種說不出的安慰。

她站着,好像忽然想到什麽,伸手從衣兜裏摸出之前奪走的煙嘴,走過去,放在老頭兒跟前。什麽話也沒說,趕緊去給空着肚子的老頭兒熱菜熱飯,再煎上兩個雞蛋&hellip&hellip

 

老夫老妻

文|冯骥才

 

他俩又吵架了。年近七十岁的老夫老妻,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四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架,谁也记不得吵了多少次。但是不管吵得如何热闹,最多不过两小时就能和好。他俩仿佛倒在一起的两杯水,吵架就像在这水面上划道儿,无论划得多深,转眼连条痕迹也不会留下。

可是今天的架吵得空前厉害,起因却很平常&mdash&mdash就像大多数夫妻日常吵架那样,往往是从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开始的&mdash&mdash不过是老婆子把晚饭好了,老头儿还趴在桌上通烟嘴,弄得纸片呀,碎布条呀,粘着烟油子的纸捻子呀,满桌子都是。老婆子催他收拾桌子,老头儿偏偏不肯动。老婆子便像一般老太太们那样叨叨起来。老婆子们的唠唠叨叨是通向老头儿们肝脏里的导火线,不一会儿就把老头儿的肝火引着了。两人互相顶嘴,翻起许多陈年老账,话愈说愈狠。老婆儿气得上来一把夺去烟嘴塞在自己的衣兜里,惹得老头儿一怒之下,把烟盒扔在地上,还嫌不解气,手一撩,又将烟灰缸打落在地上。老婆子更不肯罢休,用那嘶哑、干巴巴的声音喊:

&ldquo你摔呀!把茶壶也摔了才算有本事呢!&rdquo

老头儿听了,竟像海豚那样从座椅上直蹿起来,还真的抓起桌上沏满热茶的大瓷壶,用力&ldquo啪&rdquo地摔在地上,老婆子吓得一声尖叫,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和溅在四处的水渍,直气得她冲着老头大叫:

&ldquo离婚!马上离婚!&rdquo

这是他俩都还年轻时,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她必喊出来的一句话。这句话头几次曾把对方的火气压下去,后来由于总不兑现便失效了。六十岁以后她就不再喊这句话了。今天又喊出来,可见她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同样的怒火也在老头儿的心里翻腾着。只见他一边像火车喷气那样从嘴里不断发出声音,一边急速而无目的地在屋子中间转着圈。他转了两圈,站住,转过身又反方向转了两圈,然后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出去,还使劲带上门,好似从此一去就再不回来了。

老婆子火气未消,站在原处,面对空空的屋子,还在不住地出声骂他。骂了一阵子,她累了,歪在床上,一种伤心和委屈爬上心头。她想,要不是自己年轻时得了那场病,她会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可以同孩子住去,何必跟这愈老愈混账的老东西生气?可是现在只得整天和他在一起,待见他,伺候他,还得看着他对自己耍脾气&hellip&hellip她想得心里酸不溜秋,几滴老泪从布满细皱纹的眼眶里溢了出来。

 

 

 

过了很长时间,墙上的挂钟当当响起来,已经八点钟了。正好过了两个小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每次吵架过后两小时,她的心情就非常准时地发生变化好像节气一进&ldquo七九&rdquo,封冻河面的冰就要化开那样。刚刚掀起大波大澜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浅浅的水纹。&ldquo离婚!马上离婚!&rdquo她忽然觉得这话又荒唐又可笑。哪有快七十的老夫老妻还闹离婚的?她不禁&ldquo扑哧&rdquo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她心里一点皱褶也没了,之前的怒意、埋怨和委屈也都没了。她开始感到屋里空荡荡的,还有一种如同激战过后的战地那样的出奇的安静,静得叫人别扭、空虚,没着没落的。于是,悔意便悄悄浸进她的心中。像刚才那么点儿小事还值得吵闹吗?&mdash&mdash她每次吵过架冷静下来时都要想到这句话。可是&hellip&hellip老头儿也应该回来了。他们以前吵架,他也跑出去过,但总是一个小时左右就悄悄回来了。但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仍没回来。外边正下大雪,老头儿没吃晚饭,没戴帽子、没围围巾就跑出去了,地又滑,瞧他临出门时气冲冲的样子,不会一不留神滑倒摔坏了吧?想到这儿,她竟在屋里待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泪水干后皱巴巴的眼皮,起身穿上外衣,从门后的挂衣钩上摘下老头儿的围巾、棉帽,走出了房子

雪正下得紧。夜色并不太暗。雪是夜的对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笔蘸足了白颜色,把所有树枝都复勾了一遍,使婆娑的树影在夜幕上白茸茸、远远近近、重重叠叠地显现出来。于是这普普通通、早已看惯了的世界,顷刻变得雄浑、静穆、高洁,充满鲜活的生气了。

看到这雪景,她突然想到她和老头儿的一件遥远的往事。

五十年前,他们同在一个学生剧团。她的舞跳得十分出众。每次排戏回家晚些,他都顺路送她回家。他俩一向说得来,却渐渐感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说有笑,在两人回家的路上反而没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地走,路显得分外长,只有脚步声,真是一种甜蜜的尴尬呀!

 

 

 

她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大雪,两人踩着雪走,也是晚上八点来钟,她担心而又期待地预感到他这天要表示些什么了。在河边的那段宁静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怀里。她猛地推开他,气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任她把雪打在身上,直打得他像一个雪人。她打着打着,忽然停住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扑到他身上。她感到,有种火烫般的激情透过他身上厚厚的雪传到她身上。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mdash&mdash从一场奇特的战斗开始的。

多少年来,这桩事就像一张画儿那样,分外清楚而又分外美丽地收存在她心底。曾经,每逢下雪天,她就不免想起这桩醉心的往事。年轻时,她几乎一见到雪就想到这事中年之后,她只是偶然想到,并对他提起,他听了总要会意地一笑,随即两人都默片刻,好像都在重温旧梦自从他们步入风烛残年,即使下雪天也很少再想起这桩事了。但为什么今天它却一下子又跑到眼前,分外新鲜而又有力地来撞击她的心?

现在她老了。她那一双曾经蹦蹦跳跳、分外有劲的腿,如今僵硬而无力。常年的风湿病使她的膝总往前屈着,雨雪天气里就隐隐作痛此刻在雪地里,她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颤巍巍的,每一步抬起来都十分费力。一不小心,她滑倒了,多亏地上是又厚又软的雪。她把手插进雪里,撑住地面,艰难地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她又想起另一桩往事&mdash&mdash

啊!那时他俩刚刚结婚,一天晚上去平安影院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散场出来时外面一片白,雪正下着。那时他们正陶醉在新婚的快乐里。瞧那风里飞舞的雪花,也好像在给他们助兴,满地的白雪如同他们的心境那样纯净明快。他们走着,又说又笑,接着高兴地跑起来。但她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里。他跑过来伸给她一只手,要拉她起来。她却一打他的手:

&ldquo去,谁要你来拉!&rdquo

可现在她多么希望身边有一只手,希望老头儿在她身边!虽然老头儿也老而无力了,一只手拉不动她,要用一双手才能把她拉起来。那也好!总比孤孤单单一个人好。她想到楼上邻居李老头,老伴死了。尽管有个女儿婚后还同他住在一起,但平时女儿、女婿都上班,家里只剩李老头一人。星期天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出去玩,家里依旧剩李老头一人&mdash&mdash年轻人老年人总是有距离的。年轻人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玩,老人得有老人伴。

 

 

 

真幸运呢!她这么老,还有个老伴。四十多年两人如同形影紧紧相随。尽管老头儿性子急躁,又固执不大卫生,心也不细,却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的事。在那道德沦丧的岁月里,他也没丢弃自己奉行的做人原则。她还喜欢老头儿的性格&mdash&mdash真正的男子气派,一副直肠子,不懂得与人记仇记恨。粗线条使他更富有男子气&hellip&hellip她愈想,老头儿似乎就愈可爱了。如果她的生活里真丢了老头儿,会变成什么样子?多少年来,尽管老头儿夜里如雷一般的鼾声常常把她吵醒,但只要老头儿出差在外,身边没有鼾声,她反而睡不着觉,仿佛世界空了一大半&hellip&hellip

她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大概快十点钟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老头儿仍不见,雪却稀稀落落下小了。她的两脚在雪地里冻得生疼,膝盖更疼,步子都迈不动了,只有先回去,看看老头儿是否已经回家了。

她往家里走。快到家时,她远远看见自己家的灯亮着,有两块橘黄色的窗形的光投在屋外的雪地上。她的心怦地一跳:

&ldquo是不是老头儿回来了?&rdquo

她又想,是她刚才临出家门时慌慌张张忘记关灯了,还是老头儿回家后打开的灯?

走到家门口,她发现有一串清晰的脚印从西边而来,一直拐向她家楼前的台阶前。这是老头儿的吧?

她走到这脚印前弯下腰仔细地看,却怎么也辨认不出那是不是老头儿的脚印。

&ldquo天呀!&rdquo她想,&ldquo我真糊涂,跟他生活一辈子,怎么连他的脚印都认不出来呢?&rdquo

她摇摇头,走上台阶打开楼门。当将要推开屋门时,她心里默默地念叨着:&ldquo愿我的老头儿就在屋里!&rdquo这心情只有在他们五十年前约会时才有过。

屋门推开了,啊!老头儿正坐在桌前抽烟。地上的瓷片都被扫净了。炉火显然给老头儿捅过,呼呼烧得正旺。顿时有股甜美而温暖的气息,把她冻得发僵的身子一下子紧紧地攫住。她还看见,桌上放着两杯茶,一杯放在老头儿跟前,一杯放在桌子另一边,自然是斟给她的&hellip&hellip老头儿见她进来,抬起眼看她一下,跟着又温顺地垂下眼皮。

在这眼皮一抬一垂之间,闪出一种羞涩、发窘、歉意的目光。这目光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安慰

站着,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之前夺走的烟嘴,走过去,放在老头儿跟前。什么话也没说,赶紧去给空着肚子的老头儿热菜热饭,再煎上两个鸡蛋&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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