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才回故乡

久居鬧市，我爲生計忙忙碌碌，很少靜下心來讀書。偶爾翻開那本泛黃的席慕容詩集，一片枯黃的橘樹葉從書本裏飄落下來，詩集裏赫然寫着席慕容的這首《鄉愁》。年少時，讀着這首詩還沒有特别的體會，隻是覺得文風清新、情感真摯。中年時，重讀這首詩，便有淡淡的傷感和揮之不去的怅惘。掐指一算，我有好些年沒回故鄉了。時間的推移搖落了故鄉的輪廓，故鄉的懷念漸漸遙遠。中秋之夜，月圓時節。晚風搖曳，樹影婆娑，桂花淡淡的清香，在空氣裏氤氲着，萦繞着。月亮早早從雲層鑽出來，點綴在天際間。清亮的月色，灑落在我的身上，有一層薄薄的銀光，如水般微涼。漫步在漣水河畔，舉頭望月，低頭沉思。故鄉的山水，是否在月光裏披上銀色的盛裝。天上一個月亮，水中一個月亮，何處是心的故鄉？前段日子，老家的表哥一遍遍電話催促我，回家看看，地裏的紅薯長得有碗口粗了，挖出來吃甜着咧；山上的橘子不酸了，記得你小時候就愛吃；家裏的老母雞最近下蛋可歡了，雞蛋都攢了一箱子了；園子裏的辣椒、苦瓜、茄子、扁豆，秋天長勢正旺，再不收獲，就要等到明年了……表哥家長裏短說了一大堆。末了，他問我什麽時候回去？我笑着答應，有假期就會回。他在那邊說，别太累，再忙，身體是自己的，家也是自己的。驟然，我的心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糾結得那麽緊，那麽熱烈。回故鄉，已是國慶假期。女兒對這次回老家，充滿了好奇和期待。從上車的刹那，便沒有停止叫嚷，小腦袋一直向着外面東張西望。車窗外，金黃的稻田鋪天蓋地，如海濤般起起伏伏，在秋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的聲響。綠樹掩映中的農家别墅，鱗次栉比，一幢比一幢設計獨特，美觀大方。近了，真的近了，我聞到了故鄉的氣味，聞到了來自泥土的芳香。一條新修的水泥路，蜿蜒着伸向遠方，路面幹淨整潔。路邊都裝了彩色的街燈。道路兩旁低矮的灌木叢裏豎立着宣傳牌，上面赫然寫着——美麗村莊，和諧家園。我不禁想起九歲時那年回故鄉，班車晚點，家裏的親人提着馬燈，在村子口迎接我們一家回鄉。鄉村的夜，黑燈瞎火，不時傳來聲聲犬吠。遠處黑魆魆的大山，如怪獸一樣撲來。自小在城裏長大的我，對于父親每年秋天帶我們回鄉，很是不解。故鄉在我的印象裏曾經是貧窮、落後的代名詞。而今的故鄉，越來越時尚和現代，越來越多地有着都市裏村莊的氣息。老遠望見表哥家建在山腰的别墅，青山相伴，綠樹環抱，飛檐翹角，典雅莊重，甚是氣派。沿着山腳，漫步林間，鳥雀啾啾，蝶舞翩跹。陽光穿透重重密林，樹蔭間篩下縷縷的光影。微風吹來，便有光斑輕輕搖晃。在臉上、在臂上、在發梢，塗上了淡淡的黃色。空氣清新而明淨，頓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家中親人站在門口張望，盼望久未回家的我們。進屋後，煮花生、煨雞蛋、紅薯片、南瓜皮、芝麻豆子茶，鄉下的特色小吃擺滿了一大桌。女兒已經開始大吃起來，素日裏，她的唇齒間停留的是巧克力的味道，這原汁原味的鄉下特産，早就讓垂涎三尺。閑話家常約莫一個小時，賢惠的表嫂忙着去廚房做飯菜。表哥一大早就從自家魚塘撈了新鮮的鳙魚，殺了老母雞，還将前些日子從鄰居家買來未注水的牛肉特意等着我回家，一起吃團圓飯。想來，爲這一頓飯，他們勞神了不少。而我站在剛曬過稻谷的水泥坪裏，眺望遠處，青山起伏，群峰争秀。近處，翠竹绮麗，林木茂盛。家裏的親人愛樹愛花，房前屋後總栽上兩三叢闊葉的綠芭蕉，四五株桃樹、梨樹、梧桐樹、棕榈樹，依稀記得青瓦黛色老屋總在那片濃密的綠蔭下若隐若現。老家門前是兩株高大的泡桐樹。左右各一棵，就像兩個忠實的衛士守護着我的家人。春天來時，泡桐花是淡淡的紫色，遠遠看去，仿佛栖了一樹的紫蝶，每當風起，那樹紫蝶就翩翩起舞。我們也在泡桐樹下快樂地成長。記得在祖母家居住時，盛夏的夜晚，繁星閃爍。我們總會擡一張竹床，在樹林邊納涼，仰望星空，聽大人們講張果老、嫦娥奔月的故事。身邊有青蛙在叫，有蟋蟀在唱，也有紡織娘在跳，它們總是不知疲倦，就和我們這些孩子一樣。水一樣的月光流瀉自鄉村的上空，歲月沉靜而安詳。多年在外，故鄉于我已成爲過客，就像行走于這方天空下，眼中看到的淳樸，就像靈魂深處溢出的感動，我終于看到了兒時的天空，閉上眼，浮躁的心漸漸平靜。山下有一條蜿蜒的小河，清澈見底，随處可見遊弋的小魚小蝦。兒時我喜歡去小河裏踩水，濺起串串水珠把笑寫在臉上。夏天，河岸青草葳蕤，野花遍地。我赤着腳，和家裏的兄弟姐妹去摸螺絲，也少不得到河裏玩水撈魚。每每，都被祖母拿着長竹竿，将我這隻旱鴨子從水裏趕上岸邊來。而今回鄉見到這條小河都有着不同的感覺，魚蝦已經滅絕，農藥味充斥了清清的河水，連岸邊的青草也不如以往生機勃勃。山上的雜草叢生，荊棘遍布，日漸荒蕪，幾乎找不出路來。家家戶戶燒起了液化氣，燒柴火的人家少了，那袅袅的炊煙隻能在兒時的記憶裏飄蕩。推開那道纏滿藍色喇叭花的竹籬笆，我信步走進菜園。園子裏，各種蔬菜仿佛是風婆婆不慎打翻了顔料盒，鋪開了彩色的畫板，每一筆潤色，都是那麽豐滿而又生動。穿着碧綠裙子的小白菜，舒展着葉片，上面還滾動着滴滴晨露。辣椒地裏，滿枝頭的辣椒，紅袍綠衣，煞是好看。茄子紫得發亮，像個大将軍，驕傲地挺着大肚子。再看那開滿黃色小花的苦瓜藤、絲瓜藤，即使秋來已久，卻絲毫不減盛夏的風姿，藤上已密密麻麻地結滿瓜果。滿院子的菜蔬瓜果的味道在園子裏透着地氣。前幾天，剛下過一場秋雨，山塘便漲滿了水，魚塘裏的水便有些渾濁。偶爾，一隻小蜜蜂，藏在花籬笆深處，嗡嗡地彈奏起柔柔的絲弦。陽光下，秋風裏，風撩動我的長發，透着秋的暖意和惬意。在城市裏呆的日子久了，每天面對形形色色的小商小販，習慣了農藥殘留的瓜果蔬菜，懷念的就是這種鄉村的味道。尤喜家裏親人送來的腌菜和新鮮蔬菜，許是集天地精華于一身，那種醇香濃厚，入口唇齒生香，仿佛日子沾着泥土的香味，霎時明朗起來。去年，表哥當了村裏的支書後，又是修路架橋，又是水利冬修，又是建小水果基地，忙得不亦樂乎。中飯後，鎮上的幹部來村裏檢查城鄉環境衛生同治，表哥和我打過招呼後，忙着帶他們參觀檢查去了。如今的村莊，家家戶戶有沼氣池、有垃圾站，村容整潔，鄉風文明，絲毫不亞于城市裏的生活。午飯過後，我在村子裏四處走走。山坡下，水牛悠閑自在地咀嚼着青草。鄰家的黑狗瞪着黑眼睛朝我大聲犬吠，被主人家輕輕叱喝幾聲，便夾着尾巴走開了。路邊，随處可見白色、藍色、粉色的野花，星星點點，散落在草叢裏，仿佛無數彩蝶在飛舞。故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帶着靈性和溫馨，帶着生命的體溫，鮮活地融進了我們的血液。走走停停，一路上，我已明顯感覺不到鄰裏間往年的那份熱鬧與歡笑，隻零星見到五六十歲的老人和婦女在田間地頭忙碌。現在年輕人都已進城讀書或務工去了。他們背井離鄉，遠走他鄉，把一方土地留給家中父母耕作。而出門在外的青壯年，大都在城裏購房，建起了自己幸福的小窩。隻有逢年過節，才回家看看年邁的雙親。一邊是堅守土地，一邊是外出創業；一邊是栖息家園的巢，一邊是停靠城市的鳥。人生的一路長卷在遠方鋪展，踯躅或徘徊，留戀或珍藏，家園總在深情地守候。春秋輪回，時光無情，而今我的祖母已經作古，那一堆黃土湮沒于歲月的煙雲。家中兄長日漸衰老，難複當年容貌。世态變遷，鄉村難尋兒時歡鬧。此岸是故鄉，彼岸是背井離鄉的我們。鄉情如故，我心依舊。近鄉情者怯，此刻思緒如潮，沉甸甸地滌蕩心間。山下，清風拂過，田野泛起層層金色的波浪。喜看稻菽千重浪，那金燦燦的稻穗，仿佛一群美麗的舞者，吟着歌，跳着舞，排成隊，結成行，一大片一大片張揚在田野，綿鋪在天際。陽光朗照，秋風溫煦，每一粒谷子都是一份汗水，每一份成熟都是一種欣慰。季節的守候，時間的考驗，顆粒飽滿的稻穗有理由成爲這個季節的驕傲。金色的稻浪連綿起伏，美麗了這個季節。而我們從中得到收獲，得到企盼，得到殷實的回報，更能體驗到春華秋實所蘊含的哲理。正午的陽光有些熱，透着田間地頭幹燥的氣息。我從稻田裏撿起一些零落的稻穗，顆顆飽滿結實，粗糙拙樸，細聞有谷物那種特有的清香。兒時，我曾提着小籃子，一步一步跟着祖母，細心地撿拾田裏的稻谷。那種悄悄的歡喜愉悅，豐收後滿足的笑容，宛若昨日。每一個村莊都有每一個村莊的氣息，每一丘土地都有每一丘土地的味道，而每一個漂泊在外的遊子都有村莊和土地的溫暖記憶。這種情感，不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而是随着年歲的增長更加清晰。女兒在城市裏長大，見慣了車水馬龍，對于故鄉雖沒有印象，卻帶給她不一樣的快樂。她在田埂上玩耍，蹦跳着，快樂着，一會兒采朵野花，一會兒撿拾稻穗，一會兒和田裏的鴨子追逐，她的世界純潔得沒有任何雜念，就像田裏的稻子那麽單純。田野間，不時傳來她歡快的歌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牧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白雲……”清脆的童音，在田野裏久久飄蕩，勾起我無限的遐思。人這一輩子，無論怎樣去追逐功名利祿，去追逐金錢地位，最後得到了，卻不一定能得到健康與開心。我希望孩子健康成長，開心生活。無論是在青山腳下，還是在異鄉漂泊，她都不浮躁，不驕縱，而是像落地的種子一樣，發芽生根，保持向上的姿态。像地裏的紅薯，匍匐于泥土，腳踏實地，即使老得寂寞孤單，也要執着堅持。也許，年幼的孩子，還體會不到中年的我這份深埋在心底對故土和家園的情愫。但是，若幹年後，她終究會明白，人都是有根的，紮根于腳下的土地，才會充實一生。回城的時間到了，我提着一大袋苦瓜、辣椒、小白菜、茄子、腌菜、雞蛋，準備打道回府。途中，收到朋友的短信，說他們正堵在高速公路上忍饑挨餓，正爲外出旅遊腸子都悔青。我竊喜，笑言，誰叫你把他鄉當故鄉，好景不用去遠方，就在自己故鄉，就在你身旁。輕輕地，當我的目光再次撫摸青青的籬笆，再次回望我的村莊，剛好暮色漸濃。山遠了，水遠了，樹遠了，屋遠了，親人遠了。夕陽褪下了美麗的彩衣。銀盤似的月亮，輕悠悠地升起，高懸在深藍色的夜空。今晚的月亮真大，真圓，真亮。皎潔的月光順着夜的邊緣灑下，靜靜的，柔柔的，清清的，涼涼的。回城的路程顯得如此短暫，隻有月亮伴随一車疲憊的歸人。“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遙望車窗外的月亮，我這才真正體會席慕容詩裏對于故鄉深厚的情感和無盡的眷戀。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輪明月，在我們心底散發着永恒的光芒。月是故鄉明，故鄉的那輪月始終潛伏在遠離故鄉的遊子心中，絢麗的光輝會驅散心底的陰郁，給我們信心和力量，照亮我們奔波前行的路。我隻希望，在耄耋暮年，葉落歸根，回到生我養我的地方，回到靈魂的故鄉。與月相伴，與家園相守，今生不再漂泊，永遠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