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色的旅行协议(三)

這是講給她的故事——“柯爾，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這次論文研讨會你可能遇到強勁的對手要有被拿下的心理準備。”二○○六年秋參加省局企業管理論文研讨會前執委主席善意提醒，柯爾沒太在意能否上榜隻在猜測對手是何方神聖，以至執委主席都如此慎重并提前告誡做好應對。對于提交大會論文的論點及論據他信心百倍，爲了不出現任何纰漏柯爾還是招集組員在論證方面做了會前嚴謹細緻的反複修改。

賓館前帕薩特戛然停下後随一男一女下車的是她。居然是她，柯爾揉揉眼睛迎上前去把意外興奮欲張臂擁抱的姿勢強行壓制爲極不自然的握手，來不及變化的她尴尬地将已擡起的手硬生生捶向柯爾右肩：“我知道你會來，也說過我們還會見面。認命吧柯爾，有山必定有水，千萬别試圖改變這一切。”

“你似乎有些發胖，莫不是向減肥時尚作現身挑戰？”能夠再次相逢柯爾除了驚喜還是驚喜，特别是得悉她鍾情自己以後。望着成熟、氣質、熱情的她，柯爾同樣活躍着話題。

“談何容易，都是高齡惹得禍。”說到“高”字時她飄來一瞥很難察覺的幽怨，但臉上仍挂着迷人的笑。

“過得好嗎？上次說你兒子沒有參加高考接下來準備怎麽安排他？”上次在郵箱裏收到她對于兒子前途的擔憂柯爾立即回信作了分析安慰，但一直沒看到她的回複。

“該做的努力一點都沒拉下，他不上進就算神仙也無能爲力。”放下行李她洗把臉又掉轉話鋒，“聽說你的《再談企業管理機制創新》已通過執委會初審，我向你祝賀！”

簡直一個間諜什麽都逃不過她的眼線。柯爾一面爲她涉獵廣泛而驚歎，另一面又爲她能脫俗談及子女時的侃侃自翊而驚疑，“在下豈敢在才女面前擺拙獻醜，我還真想多活幾天。”

“聽說你又晉升了，沒準前途無量。我能噌上你的光嗎？”

“羞于啓齒，都已誤入歧途你還落井下石。”

“舞文弄墨僅是愛好，你的亮點在于從政我支持你正确的選擇。‘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看來幸運之神一直青睐于你。”

柯爾苦澀地笑着避開她尖銳的目光指指其他兩人：“你的小組？”

“課題的小組，”滿臉嚴肅地糾正道：“草台班子不要見笑。對了，晚上咱兩出去我請客。”說完不容分辯進了衛生間。

餐吧不算很大倒也别緻，從壁到頂以及燈光音響全都流淌着異域風情，杯盤刀叉的娴熟讓柯爾高度懷疑她來自北城。她嫣然一笑将紅酒舉至齊眉：“爲虛幻的愛情但真實的第二次相聚幹杯……不錯，這類廳吧來的不少就圖高雅清靜的享受……一點點把煩惱灌進胃裏燃燒出本質的自我不能不說是一種解脫吧……”

說不出是什麽感受柯爾嚼着并不可口的牛排舉杯與她碰響：“對不起我欠你太多，但爲了心底的那份純潔我真誠希望你能走出那片沼澤，如此沉醉低迷無疑在謀殺柯爾。”

“不，錯不在你在我沒有及時把握，就象今晚的餐單你會讓我去埋嗎！”随之又是鬼谲一笑繼續斟滿酒杯。

在這裏讓她請客是在亵渎柯爾的本意，然而從她嘴裏飛出卻有更深的影射：“推卸責任我不會如此殘酷，至少做爲紅顔知己我會記憶到老态龍鍾。”說着将酒杯在兩人之間轉一個大圓後一幹而盡。

加勒比海盜的音樂背景下她仰着挂滿淚水的笑臉一眨不眨盯了柯爾足有一分鍾，忽然将頭埋在餐桌一角，長發紛亂地掩蓋起那張破碎的臉。柯爾深知她的心正經受着痛苦的情感轉換，起身走過去将手輕輕搭上她肩頭，“其實過去的隻是形式，彼此間的情誼會持久醞釀出醉人的美酒，剛才你不也在強調要認命嘛。”

緩緩擡起凄楚的臉一掃剛見面時的尖刻強勢，她用如水的眼神在柯爾身上努力尋求答案。柯爾會意地點點頭回身座位給她要了杯威士忌，“吃點東西以足夠的能量回去改稿。”

“任何食品酒水都喚不醒我的靈感，除非忘情水，你有嗎？”

隐約中柯爾意識到執委主席提到的那個強勁對手可能就是她，不免有些憂心忡忡。研讨爲什麽會将一對“情侶”巧妙置于同一擂台縱使互相角逐撕殺呢？如此無情的殘酷簡直讓人進退維谷。

激烈的競争場面讓柯爾不幸言中了，在第三回合的打分中柯爾的《再談企業管理機制創新》與她的《論企業信息化管理體系建設》僅以0.4分微弱之差列于前二,而會議要求必須分出三個級次甯缺毋濫。現場論辯中柯爾看着她引經據典有力雄辯的必勝态勢，真想偃旗息鼓退下陣來，他與她之間不想非要分出仲伯雖然對自己的論文充滿信心。“這不是情感遊戲，我們要對成果負責。”執委主席提醒他。課題組成員則一付水火不容的盛氣，“既生瑜何生亮，非滅她無以報仇。”會休時柯爾感到一股強大的壓力向自己襲來讓他無力反擊，他更不想拼得兩敗俱傷。這時她走過來擲下一句：“戰場上容不得半點私心雜念，不勇往直前就鮮血祭地沒有退路。”聲調冷冷的象鐵。柯爾忽然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難怪在事業與家庭上她表現出的是兩個形象盡管有些極端。他召集組員快速對第二部分從前顧後瞻兩方面作了幾處重要調整，而且在論辯中保持精準表述和語氣運用，從而使回合進行到第五個場次。她笑了柯爾也笑了，結果終因難分高下組委會一緻通過兩文并列第一，領獎時滿堂喝彩拉下了他倆無言對視的謝幕。

雖然，深秋的夜沉浸在冰涼裏但柯爾絲毫沒有感覺，依然踴躍地參加了聯歡會。歌曲、語言、舞蹈沒有一樣柯爾能說的過去，他婉拒着大家一次次相邀，隻獨坐一角盡情觀賞斑斓燈光下優美的舞步和美妙的歌聲。“五彩的人生她爲什麽要活得那麽多愁那麽累？她到底在追求什麽？”他反複糾結在同一個設問裏。燈光一閃，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下她來了，或許帶着26年的期盼與掙紮她向柯爾伸出了手，長長的直至他的心底。顫栗着柯爾沒有退卻也沒理由退卻，一片驚呼中主動開場道：“一曲《濤聲依舊》獻給大家，唱不好希望各位朋友能聽好！”

舉着麥克風她很幸福也很滿足，音韻吐字都很到位，柯爾知道她在用心用情演唱，在用真實回放心靈的共鳴，“帶走一盞漁火，讓他溫暖我的雙眼；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泊在楓橋邊……留連的鍾聲，還在敲打我的無眠；塵封的日子，始終不會是一片雲煙……”

柯爾撼動了，以超常的發揮接住她催人淚下的餘韻，“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全場沸騰起來，歡聲雷動地和聲着“能否登上你的客船”……閃閃的淚光映襯着她飽經情感蹂躏的那張不再年青卻依然風韻的臉，微微的顫抖支撐起曾經寫下千思萬念的不再纖細卻仍舊溫暖的雙手。柯爾潮濕着眼睛放下麥克風熱情走過去。終于，柯爾與她輕輕擁在一起，用身體語言诠釋着友情地久天長…… 精彩的故事往往發生在精彩的時刻，“謝謝你，柯爾！”她說着華麗轉過身去，柯爾目不轉睛望着她的背影将26年後的這個秋夜注定爲長長的不眠之夜……

雨一直在下，淅淅瀝瀝澆灌着人們無盡的痛思，不時震響的雷鳴宛如爲她送行的惜歎。柯爾從心底扯下33片帶淚的懷念扔往她的方向，他沒有能力拯救那條脆弱的生命就象沒有能力挂起今天的太陽，他麻木在漫漫的雨中任憑将自己淋濕成一段段記憶……

關于寫給她的故事——那次論文研讨會後聽說她在珠海買了一套96平米的房子并進行了簡單裝修，她告訴同事從崗位上退下來後就去那邊居住，臨海的氣候對她多病的身體大有益處，柯爾記得當初還建議她舉家在那邊歡度春節，不知是什麽原因最終也未能成行。其後相互間的信息往來越來越少，假使很久在QQ裏碰上一面也都是關照要注意身體保健，要給狂熱的事業心态降溫要看開人情事故雲雲，一改往常犀利的言詞風格。

很偶然的一次在省城遇到她的一位同學，柯爾禁不住問起她的近況。他說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前不久住院半個多月。見柯爾不明所以反問柯爾不知道她與兒子吵架的事？柯爾邊搖頭邊得知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好不容易花錢找了一份工作的兒子逼着她買車且至少要30萬以上，她沒同意（其實購車計劃她早已拟定在兒子結婚時）兒子就吵起來吵得很兇一直鬧到單位，她給丈夫打電話求助丈夫傳來一句“我管不了”便溜之大吉去往外地，任由兒子大鬧一場後她便住進了醫院。這位健談的同學還告訴柯爾，老公和兒子都不在意她的病情經常一個在外喝酒一個在外胡混，沒有誰去關心她的溫飽與冷暖，大家納悶她何以如此凄切老同志更歎息她心力交瘁。

柯爾無法判斷這一切的是是非非，但可以肯定的是遠遠背離了她當初的苦衷。她埋葬了自己的感情拼命在所謂事業上發展，錯誤借以“堤内損失堤外補”來實現人生夢想結果落此凄楚境地。田埂邊采一朵蒲公英淡淡清香撲鼻而來，柯爾不由在想小小一草尚且知道以芬芳報答滋養它的大地何況于人。許多離開鋼筋水泥的城市遊人包括大大小小的各類寵物自由倘佯在田園風光裏，呼吸着質仆清新的氣息靜享着大自然恩賜的缤紛景色，柯爾一邊爲自己也是宇宙中一存在物而慶幸一邊爲她坎坷多舛的際遇而痛心，偏執的追求和張揚的個性下她失卻的不僅僅是生活的光彩似乎還有更多珍貴的東西。

感覺身體出現異常是在柯爾退居二線前一年的深秋，她在QQ裏說胸部的憋悶感常令她難以入睡想去北京看病，丈夫給她買些藥安慰給兒子辦完婚事後陪她去做全面檢查。因是老症狀加之給兒子酬辦成親家裏家外特别繁忙看病一事随之擱置，當時柯爾也沒作太深考慮認爲上了年紀疼痛不适屬正常現象。國慶次日她兒子的婚禮如期舉行（柯爾因送女兒上學未能參加），聽說場面較爲壯觀賓客盈門車水馬龍僅禮炮就放了21盒一度傳爲盛典。在與她後來的聊天中柯爾不以爲然，“爲何要将小孩的婚禮搞得如此鋪張象給自己制造風光？”她沉默許久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感覺自己已無藥可救。”簡直沉迷不悟，柯爾反複開導要放回心态摒棄狂熱真正活一回自己，蒼天給予我們的不再很多必須懂得珍惜。她開始借助藥物入眠盡管一天到晚陀螺般忙碌，試圖蛻化自己她經受着痛苦的煎熬……

柯爾與她供職于同一系統的不同核算單位，經濟浪潮下内部形成一個年屆50即退二線的莫名潛規矩，他們這批人無力辯駁無力抗争地被沖刷了，離崗時柯爾還有七個月才過生日。沒有失落與憤懑他早即做了心态調整，一面掌握烹饪技藝一面學習養生保健，在春秋時攜妻子去女兒上學的地方旅遊觀光日子不乏有聲有色。柯爾曾對自己的工作生涯作過簡要總結，精力充沛時狂熱精力旺盛時迷惘精力過剩時惋惜，她持不同見解卻無理由反駁隻一笑而過。一年後她丈夫也随之退崗，兩人更多的直接面對引發了家庭索事紛争不斷，在一封電郵中她感歎，百多人的團隊她沒有怯步面對家庭卻愧無一策，問題的焦點是她不可能專注于一面而存在。

時間在指隙裏無情流逝，二○一○年春她也光榮加入二線行列，消息是從QQ裏哭過來的，一切均已幻滅她抓住的僅是一壺啓蓋多年的苦澀老酒，頭腦裏的空白使她驚慌失措無地自容。柯爾給她回複了“随緣淡定”四個大字，同時告戒她任何打破自然規律的企圖都以徒勞告終。此後似乎她的病情日益嚴重許多朋友同學多方寬慰疏導但收效甚微，省内各大醫院也很難給出準确診斷結論，她問柯爾年老與病變是否必然規律？柯爾也在想人類能得的病越來越複雜，大概是爲了适應現代醫學的發展吧。後來朋友說那段時間她的神經系統時時處于高度戰備狀态，對于一切消息都表現的特别敏感，因而也就促成了她更加嚴密地封閉自己不參與任何外界交流活動，源于她的這種病态與柯爾的聯系自此徹底中斷。

北方沒有了她的消息，柯爾的心始終沒敢放下……

細雨還在繼續，不停傾瀉着凄涼與泣訴，柯爾沿着公園石徑踏出一個個問號。一片凋零的枯葉吸引了他的視線喚醒了他的知覺，小心翼翼拾在手中輕輕拭去水痕然後端端正正放在錢夾裏面，轉身對着雨林低聲痛斥：

你去了，帶着無盡的遺憾與失落視死如歸地辭别紅塵，将所有無奈與煩惱決絕在凜然一躍的瞬間，但你忽略了生命弧線映出的那抹光照，遺忘了熱血玫瑰綻放的一脈天倫！你太過自私，自私的比死更爲可怕！

三天後柯爾去了北城，他沒有走進祭悼現場，而是冒着沙塵獨自爬上埋藏她珍愛的山頂，尋尋覓覓查找那汪情泉，但所有滾爬挖刨均歸于一無所獲，畢竟那是她的秘密沒有任何授權。柯爾站在山颠迎着狂風肆虐開漫無邊際的寒冷和遮天覆地的黃沙近乎歇斯底裏地哭喊——

今生，我欠你一程玫瑰色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