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风中那朵小绉菊

看黃蔚雲那一篇《冬雲》不知道怎麽的便憶起一個朋友。記憶一旦打開，仿佛便是橋閘，如潮洶湧的思緒擋也擋不住，樁樁件件竟然擠滿了記憶的通道，争先恐後，一時竟然不知從何說起……

幾年前的一個中午，發現已經許多年沒有信隻有報紙的郵箱竟然靜靜躺着一封信。這年頭，信已經成爲了珍稀物品。曾經幾乎每天一封信的年代，已經随着年齡的增長和角色的不同漸漸的銷聲匿迹了。十多歲那會，熱衷交筆友，因爲可以讓自己那種面對陌生人的羞澀、緊張和怯意掩飾，又喜歡那種拆信的好奇和期待，所以交筆友是件挺适合我的事情。因爲喜歡，讓郵差以爲當時還是個黃毛丫頭的我是個做生意的商人呢！

看到信封上的筆迹，雖然事隔十幾年，卻還是一眼便能夠認出，曾經最親密的朋友，曾經可以用“如膠似漆”來形容的朋友，看到信的那一刹那，心裏還是忐忑：信中會有什麽内容呢？是埋怨是責備還是怨怼？

看完信，心裏卻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有點羞愧有點内疚更多的是感動和對往事的回憶。被一個人記挂了十三年，在我已經把她忘得隻剩下一個名字的時候，她卻在心裏牢牢記了我十三年，她說，如果我沒有回信，如果我真的不希望擁有她這個朋友，她便把我所有的書信和照片都毀了，她不想看一次流一次淚，她不想守着那一份回憶過日子……我記起，當年她妹妹說她，成天抱着我的照片，癡癡地看，真搞不懂！是什麽時候我開始疏遠盈的？

盈不單與我同歲，我們的生日還隻差一天。剛開始認識盈的時候，那一年我們都隻有十五歲。她胖胖的，成天黑着一張臉，很少說話也很少笑。第一次鼓起勇氣跟她套近乎，她也沒有回答，當時心裏還憤憤地想着：哼，有什麽了不起？可是慢慢的相處發現，其實她與我一樣，是個自尊心強又很自卑的人。後來她對我漸漸的好起來，笑的時候也很好看，那種笑容很純淨……

她覺得她在家裏得不到重視，上有兄長下有妹妹，做得最多，得到的寵愛最少。在她面前我總有份優越感，當時不覺得，是後來才悟出來的。女兒家的心事，她會跟我說，有時候當面不好說，便用寫信，所以我們才會有那麽多書信來往。說來有點不可思議，有時候三天沒在一起，便會覺得特别想念，一點也不亞于熱戀中的男女。這份友誼一直保持了五年了。

二十歲那年，有一次一起在江堤上散步，我喜歡那裏，右邊是韓江景色如畫，左邊是稻田或樹木蔥蔥，偶爾還會有蝴蝶在田間嬉戲，倆個人慢慢地沿着江堤走着，聊聊天，說說笑笑，也不知怎麽會有那麽想說的話？忽然我看到堤岸邊上有朵小小的黃色绉菊，很孤獨的在夾縫中迎風而擺，脫口而出“我喜歡那朵花。”隻見盈手按堤上，雙腳矯健地跳下去，然後摘上那一朵黃色小菊花，伸給我，然後又很輕松地翻躍上來……我看着她的動作一氣呵成，毫不考慮，心裏卻有種異樣厭惡的反感：如果她是男的，好象這樣的事情順理章，可……

因爲我們外表的差異，我看起來是有點弱小，盈比較高大，所以她一直很照顧我，那種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緻，在那件摘花事件之前，覺得因爲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還寫過一篇關于我們的友誼的文章投給電台，當時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經主持人黃賓那悅耳動聽的聲音念出來，把自己都感動得一塌糊塗，當時的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永遠是朋友》。可是，文章是我寫的，心願是我說的，以後再見盈的時候卻不由自主的厭惡和反感。我對于這種情緒特别的惶恐，自責，愧疚，還有深深地不安。但是，人的情緒無法用理智用道理去說服。

後來盈再來找我的時候，我便刻意地不理她，喝茶，看電視，就是不願多說話。她本身比我更不善言辭，如果我不說，她更是個悶葫蘆。雖然什麽都沒說，但再愚鈍的人也看出我的态度。她回家後很難過，給我寫了信。可是，我既不願說些傷害她的話，其實心裏也不明白爲何我是個如此善變的人？是個這麽快便背叛朋友的人？對于她信裏的質問，我隻能是含糊其詞。開始還避重就輕，後來便成了一種壓力，這種壓力把我推得更遠……

其實同性之間的友誼也好，異性之間的感情也罷，應該是同一個道理的。人若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安排自己的情緒，便不會有那麽多的悲歡離合了！後來我再三探索自己内心世界，再三質問自己，何以成爲一個薄情寡義之人？那種對她的厭惡是打心眼裏的，不是她不好，是因爲她對我太好！這算哪門子理由呢？其實到現在才有點明白，可能因爲那時候我戀愛了！盈對我那份強烈的感情，讓我害怕，在我不再理她的那個時候，我甚至害怕她會自殺。

看着信，心裏思緒如潮，現在我們都已經各自結婚生子，回頭想來，當時自己心理應該是有點可笑的吧？被人記挂了十三年，我有什麽理由不感動呢？趕快去買了信箋和信封，很久都沒寫過信，很久都沒寫字，重溫年少的感覺也挺不錯的。說來也怪，這封信能收到真是意外，因爲地址是老屋的，可送信的見到名字還是放在我的郵箱裏。

十三年後，我們再一次見面，盈依然沒什麽變化，不論是外貌還是性格，還跟當年差不多，隻是，她的經曆可謂坎坷，兄嫂八年前相繼逝世，留下一個女兒，自己又有三個孩子，生活擔子壓得很重。隻是我們見面才發現，十三年的距離不短，很多時候我們無話可說，盡管拼命找話題，說出來卻有點南轅北轍。

現在已經三年過去了，也隻是節日的時候偶爾發發短，電話也很少打，對于她我總有些戰戰兢兢的感覺，有點怕，有點愧，有點自責，有點壓力……反正覺得挺複雜的。對于現在的結果，我不知盈是怎麽想的？我自己有時候會問：是當初看信後，不回信，讓她自己把一切銷毀的傷害大？還是現在冷冷淡淡的關系給她的傷害大？如果讓她選擇，她會選擇後者還是前者呢？如果當時不回信，其實有很多的理由，因爲我早已經不再老屋住了。有時候，覺得因爲自己的“心軟”可能會把别人傷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