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希林：我觉得自己最受益的就是长得不好看

導語

1943年，樹木希林出生于東京，20歲時正式出道，參演電視劇《七人孫》。1973年，希林與音樂人内田裕也結婚，時年30歲。1981年，内田無故提出離婚，希林向法院起訴離婚無效，最終勝訴。因此，他們的分居生活持續了40多年。

2004年，樹木被查出患有乳腺癌，她完全不顧癌細胞已擴散到全身，努力生活與工作，直到2018年9月去世，享年75歲。

樹木希林，《小偷家族》

樹木希林的代表作有《惡人》《步履不停》《比海更深》等，她曾兩次獲得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女主角。在2018年上映的《小偷家族》裏，她飾演的&ldquo老母親&rdquo柴田初枝讓更多中國觀衆認識了她。在影片中，她一個人坐在海灘上，用口型說了一句&ldquo謝謝你們&rdquo。這是柴田初枝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樹木希林在熒幕上說的最後一句話。

在她的葬禮上，導演是枝裕和說：&ldquo電影（《小偷家族》）已經制作完成，并于6月8日上映。在這個時候，或許在希林女士的心裏已經将和我的關系終止了。當您挽着我的手拄着拐杖登上台階将要告别時，您對我說：&lsquo忘記我這個老太太吧，請将您的時間留給年輕人。我們就不要再見了。&rsquo&rdquo

對于死亡，樹木希林早就做好了準備，她曾在文章中寫道：&ldquo爲自己的事情善後，這是作爲成年人的責任。我非常慶幸自己能生活在可以感受到死亡的現實中。我要讓自己在任何時候死亡都不會有遺憾。&rdquo

文 | 樹木希林

（本文摘編自《一切随緣》）

我覺得自己最受益的，就是長得不好看

活到現在，我覺得自己最受益的，就是自己長得不好看。

我覺得自己長得很普通，但别人認爲我不好看，于是我想，自己可能确實不好看吧。結果，我居然進入了美女如雲的演藝界。

如今我的戲路已經寬起來了，但是在以前，連女傭都是美女在演。所以，我很早就認識到了自己長得并不好看。

不過，也正因爲如此，我才可以确信自己沒有看錯過男人，也就是說，他們跟我判斷的一樣。選還是不選，那就是自己的緣分了。

因爲長得難看，所以沒人會關注我，于是我就可以自由地判斷他人。到現在爲止，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男人，其中也有些人真是一言難盡，不過我也都充分理解。這就是長得不好看的好處吧。

(《于是，當世不再有貞女......》，1988年3月)

沒有什麽絕對非如此不可的死規矩

在蓋房子的時候，我曾經拜托過建築師，如果在施工過程中不小心弄錯了打孔位置之類，到時候請務必告訴我。這種時候，我不會要求他們進行更換或是修補，我想要利用好這種失誤。說不定，這樣反而會創造出比原先設計更有趣的房子來。如果隻是進行了修補，那失誤還是失誤，而如果順勢進行利用，那麽失誤的價值也會得到很好的發揮。

我認爲，不管在什麽方面，都沒有什麽絕對非如此不可的硬性規矩。比如說我的臉，這應該就是在失誤中誕生的。最起碼，我算不上是美女演員。但是，我一直在努力發掘這一失誤的價值。雖然，在如今這個時代，失誤造成的長相反而更加有趣、更受歡迎了，但是，在40年前，即使是女傭人的角色，也絕不能不好看。在這種情況下我可以存活至今，我覺得就是由于我用好了這種失誤。

(《此言可貴》，2002年8月)

我對人類本身興趣濃厚

我不喜歡人，覺得很煩，所以也沒什麽朋友。我的眼睛有點斜視，這也是有意義的吧。明明可以不看，我卻朝着相反的方向看去，結果發現了人類的另一面。就因爲這樣，我很難與他人和諧相處吧。但是，其實我心裏對人類本身非常感興趣，于是我把興趣發洩在了創作方面，而平時則一個人獨處就可以了。即使是現在，我也不在演藝界的中心，而是在一個稍稍遠離中心、對我來說最舒服的地方，在這裏我可以置身事外。

(《這就是開端》，2008年12月)

認真地受傷，認真地服輸

所謂活着，其實也就是穿過各種各樣的地方，最終進入墓穴而已。不管你怎麽做，結果都是一樣的，到時候隻能接受。在這人生路上，不管是結婚、分手還是工作，如果能夠認真地受傷，認真地服輸，那麽這些都将使自己不斷完善并且心胸更加寬廣。在我的人生中，我曾傷害了不少人，以前恨不得用橡皮或是塗改筆把這段人生擦掉。然而，到了這個年紀之後，我卻非常想念那些曾經被我深深傷害過的人們&hellip&hellip幸好當年沒有裝作沒發生。

隻是，既然生而爲人，那自然也就有善念、惡意和欲望了，我想把這些念頭消除掉一些，然後才歸于黃土。最終，我要脫掉&ldquo樹木希林&rdquo這層皮。我自己沒什麽打扮的價值，所以才會這麽想的吧。

(《地的軌》，2001年7月)

與社會相通的婚姻，破滅時也将責任重大

這次我讓女兒舉行婚禮，其實就是想讓她&ldquo把自己曬出來&rdquo，向社會宣示&ldquo我們結婚了&rdquo。這就是儀式中蘊含的意義。我對她說，如果認真宣示過了，即使将來婚姻破裂了，這種破裂也會有助于你們的成長。而如果偷偷摸摸地同居，随随便便地登記結婚，最後又離了，這樣固然簡單省事，但是，與社會相通的婚姻一旦破裂，其責任也絕對是重大的。通過承擔這種責任，他們可以獲得成長。

（《母親樹木希林向摯友透露女兒&ldquo七夕婚禮&rdquo前的點點滴滴》，1995年7月）

樹木希林與内田裕也

&ldquo媽媽，我不喜歡你說那種話時的神情&rdquo

都說孩子是自己的另一個樣子，但我女兒的性格卻不像我們。前段時間，她去了一家店，有個剛好也在店裏的女人對她說:&ldquo我是你媽媽的朋友。&rdquo我聽完那個人的名字後很生氣:&ldquo認識是認識，但我和她可不是朋友。&rdquo那個女人是一個和尚的情人，整天無所事事，總是在服裝店裏閑聊。

說着說着，我不由得伸出小拇指說:&ldquo那個女人是小三。&rdquo女兒隻是說:&ldquo行了，我知道了。&rdquo好像不以爲意。于是我又說:&ldquo千真萬确啊。&rdquo結果她說:&ldquo我不喜歡媽媽你說那種話時的神情。不管别人是怎樣的，我都不喜歡媽媽你說那種話時的神情。&rdquo她看到我說話時的樣子，覺得不合适。這孩子真不賴。

(《如何與男人&ldquo心意相通&rdquo》，1988年11月)

沒看劇本我就決定出演&mdash&mdash談《步履不停》

電影《步履不停》

導演：是枝裕和

2008年公映

主演：阿部寬、夏川結衣、YOU（江原由希子）、樹木希林、原田芳雄等

我是個不看劇本就會決定出演的人，因爲我從來沒有看了劇本後提出點什麽。我的手續很随意，我沒有經紀人，隻有錄音電話。所以如果沒有檔期的話，聽了也就當沒聽過。這次我也是早早地就答應了下來，但是我有預感，感覺這會成爲一部非常優秀的電影。

後來劇本完成後，我就想，爲什麽次子良多要由阿部寬來演呢？他真是我生的孩子嗎？我長得普普通通，演這種角色很自然，但你（阿部寬）不一樣，在哪裏一站都會讓人覺得&ldquo好帥啊&rdquo，你來演這個角色，會有逼真感嗎？說到這裏，我想起了裏面有一句我非常喜歡的台詞。你的頭碰到了門框後，姐姐千奈美說：&ldquo真是高大得浪費。&rdquo是枝導演能想出這種台詞來，真是很有意思。

（《家人無限大》，2008年7月）

是枝導演的作品肯定了人的全部，很吸引人

（爲了扮演祖母角色，爲什麽要摘掉假牙呢？）這也不是什麽挑戰，我隻不過是看膩了自己的臉而已，另外，我也厭倦了自己的台詞念法，如果沒了牙齒，臉部的骨骼會發生變化，嘴角也會漏風吧。另外，我上了年紀後就不再打理頭發，長長的頭發有些吓人。我想不能吓到别人，于是提前給導演看了一下，跟他說：&ldquo我打算就這麽登場了。&rdquo這算是先斬後奏吧。但我對這個造型非常滿意。

（是枝導演）是個可以挖掘出人性細微處與内心深處東西的作家。這部電影的宣傳語是&ldquo偷走的是羁絆&rdquo。不管有沒有血脈相連，人不是一個人獨自存在，而是與他人在一起的。這樣就會有故事發生，而一旦成爲家人，關系就将變得更爲複雜。羁絆終将走向破滅，人不可能永遠擁有什麽永恒的東西。是枝導演在作品中不僅肯定人的有趣之處，也同樣肯定他們的失敗，這樣的作品非常吸引人。失敗也值得愛惜。

（《别看模型，多看人》，2018年6月）

是枝裕和與樹木希林

我想展現出人類老去、走向破滅的過程&mdash&mdash談《小偷家族》

&ldquo對于女演員來說，這比赤裸還丢人。&rdquo有人對我這麽說，她說的是摘下假牙。在電影《小偷家族》中，我把頭發留長了，扮成了一個吓人的老太婆。

樹木希林，《小偷家族》

這應該也是我最後一次出演是枝導演的作品了，所以我才這麽提議。我已經是晚期高齡人士了，差不多要考慮金盆洗手了。

另外，我還想展現出人類老去、走向破滅的過程。現在和老年人一起居住的人不多了，大家都不太清楚他們的樣子吧。有人說我在電影中咬橘子的樣子很吓人，其實我是用牙龈在啃，沒有牙齒的人，隻能這樣吃。

怎樣才能通過自己的身體來表現人物呢？這本就是演員的工作，《小偷家族》會獲得金棕榈獎，是我們對各個人物的人生經曆和生活方式進行仔細觀察、反複琢磨的結果吧。電影裏每個角色都很鮮活生動吧。

（《女演員的渾身與自由》，2018年6月）

慶幸自己能生活在可以感受到死亡的現實中

因爲患了癌症，我的人生觀也發生了變化。如果沒有患癌，也許我的内心還沒有甯靜下來。&ldquo人必然會死&rdquo，我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道理，這對我觸動很大。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餘命，這使我可以整理自己的内心世界。癌症這種疾病，通常都會給人留下一些時間，正好來得及準備。

我極其讨厭因爲自己的事情而麻煩别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善後，這是作爲成年人的責任。所以，我非常慶幸自己能生活在可以感受到死亡的現實中。我要讓自己在任何時候死亡都不會有遺憾。

(《封面人物:樹木希林》，2015年7月)

臨終時，希望女兒能誇我&ldquo幹得漂亮&rdquo

還是說死就死最好。我的父母親都是七十五六歲的時候，卧床一周左右就去世了。對于兒女們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我們都覺得他們&ldquo幹得漂亮!&rdquo我自己也想和父母一樣，臨終時能被女兒誇&ldquo幹得好&rdquo。

(《時隔8年再次登場!特别對談》，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