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花布伞

其實，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然而，看到那把花布傘，我的心裏就惴惴不安，感覺老不是滋味。那是前年夏天裏的一天中午，藍藍的天空像湖水，一片一片的白雲淡泊在湖水裏，就像魚鱗，像鵝毛，像手絹，像草原上那白色的哈達。太陽像一面火鏡噴射着毒辣辣的火焰，天地之間，悶得簡直像蒸籠。我汗流浃背，坐在辦公室的南窗邊，癡癡地發呆。這鬼天氣啊！何時能痛痛快快澆上一場，讓衆生們涼快涼快。也許是天随人願吧，也許天有不測風雲吧。臨近午飯時，老天突然變臉，風雲相搏，雷火相蕩，一場大暴雨就大張旗鼓地醞釀開了。好可怕啊，但見電光霍霍，雷聲隆隆，烏雲傾蓋，白雨跳珠，須臾間，天河倒傾，我們的辦公樓仿佛漂浮汪洋大海中，街道咕咚咕咚，激流浩蕩，水寬得像耱湧，來往的車輛半個轱辘都看不見了，一個個宛然疾駛的快艇。人們擠在屋檐下，看着眼前如此壯觀的雨景，喜形于色，談笑風生。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大雨仍然沒有停歇的意思。這時，等着回家的人們就顯得有些焦急。偶爾有人高高地挽起褲腿，大踏步地沖進雨幕之中。那時，我肚子餓了，也等不及了，跟着沖出了院子，跑進了潺潺的河流中。跑到大街中央時，忽然有人一手拉住了我，一把花布傘撐在了我的頭頂。“快拿上！”我驚奇地擡起頭來，原來是我小學時候的一位女同學。“你......”“快拿上！我馬上到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消失在雨霧中。那天，我盡管打着這把花布傘像被狼從後面攆着似地跑回了家，但由于雨太大，衣服還是濕透了。好在這雨當天下午就停了。大概過了三四天吧，我才記起還傘的事情。豈不知，那天當我拿着這把傘來到她的門店前時，卻看到了防盜門緊鎖着。問起她的鄰居，說她徹底關門了，人走了。到哪兒去了，不知道。想到人海茫茫，世事變化無常。我的心裏忽然像打翻了五味瓶。這時，關于她的記憶，一下子就浮現在了我的眼前。她和我同村，不是一個生産隊，估計小我兩三歲。讀一年級的時候，她的姐姐曾是我的班主任。那時，她還沒有上學，實在是個聰明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個子矮小，臉蛋圓碩，膚色白淨，梳着羊角小辮，紮着紅綢子的蝴蝶結；上身時常穿着嫩綠色的毛線上衣，下身着一條月白色的褲子，腳上穿着乖巧的繡花鞋。她愛說愛笑，整天跟在姐姐身後屁颠屁颠地跑，像個小尾巴，快樂得跟小天使一樣。不過，一上課，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前排，聽得很認真，舉手發言，光裏咣當，似乎肚子裏的東西很多很多，讓同學們側目咋舌。後來，由于我不停地留級，在一年級讀了三年，才和她真正成了同班同學。在初中的那幾年裏，她變得有點像個女漢子，很勇敢，也很潑辣，經常和男同學在一塊打籃球，跌倒爬起來，依然還是個拼、搶、撲。後來，我進了師範，她上了高中。高中畢業後，她進了商業系統，當了營業員，也在縣城找了對象。過了兩三年，聽說她離婚了，又結婚了。2002年，我調進了縣城，發現她在大街邊租了個門店，專門賣衣服，店名叫流金歲月，很有些詩意。由于上下班我經常從她的店前經過，有時也就順便進去喝口水，和她閑聊幾句。談話間，我發現她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幾十年過去了，她早已沒有了過去的陽光、活潑、坦率、快樂。有的卻隻是自卑、憂郁,沉默寡言，唉聲歎氣，自怨自艾，對己不自信，對人不信任，對生活表現出了困惑和迷茫。作爲老同學，我有時很想和她推心置腹聊聊，但一肚子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說真的，我不知道從何說起，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打破她的沉默。畢竟這些年，她經曆的事情太多，遭遇的破折甚至磨難也太多太多，是那無情的歲月扭曲了她，徹底改變了她。忽然，我怔怔盯着她送我的那把傘。這是一把很普通、很陳舊的花布傘。淡淡的天藍色的布料上，點綴着一朵朵銅錢般大小的白花，像點點白梅，像片片雪花，看起來素美而頗有詩意，讓人不禁産生無限遐想。我想，這把傘已經有些時日了，它一定爲許多人遮過風擋過雨，一定陪伴着她走過了漫長的風雨之程，也給很多人留下了溫暖的記憶。可如今，它卻來到了我的家裏。這是一種宿命嗎？就因爲它，我卻常常感到内心不安。我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後能否再遇見她，親手把這把傘當面還給她，真誠地說聲謝謝。應該說，在人的一生中，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可是，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卻成了我心中的一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