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灯光

今晚，走過從前的小樓。陳舊的小樓依然亮着早年的燈光，橘色的溫暖的燈光，喚醒人眷戀的眼神。這裏曾經是我的家，曾經深情地擁抱過我一生中最柔軟的時光。

那時候的燈光曾對我說：無論走多遠的路、多晚回家，這盞燈，今生今世都爲你亮着。

那時候的家，狹小得濃縮了所有我想要的恬适，讓我從漫天的風雨裏抽出身來馬上就可以躲進去，躲進我全部的幸福裏，閉上眼，安靜得隻剩下感受、剩下心。

那時候的燈光，是無聲的目光。低着頭，也能看見它從身後從頭頂那麽輕軟地漫過來、抹下來，環繞你的全部，直到、自己變得沒有，什麽都不再有。

那時候的燈光，迷蒙着梧桐樹三更雨的思念與遙望，晶瑩剔透得讓多少孤單的夜半，在最寂靜的心底盛開最疼痛的淚花。

那時候的燈光，可以讓我們看清星空飄落幾縷涼風、屋檐淌下幾滴夜露；窗外的柿樹是怎樣一天天長成森林的，鳥兒什麽時候又昵語啾啾歸巢入夢了。

那時候的燈光，散發着太陽新鮮幹爽的香氣，從童年的草垛上面，滑下滿屋子快樂的晴響。

那時候的燈光，即使身處與世隔絕的冷酷仙境又何妨。擁有這盞燈，就擁有整個世界了，心靈的晴空被聖潔的雲朵裝點得又濃又軟。

可後來，我們爲什麽離開那樣柔暖的燈光了。當那個炎熱的季節來臨，背起行囊義無反顧地走向山外，從此背井離鄉。

此刻，當我風塵仆仆地站在它跟前，才了悟它再不會是我們的了，因爲走過了。人朝前邁一步的代價總是身後那一步永遠地失去了。我們年輕時候那些雲，都到哪裏去流浪了？

“無論走多遠的路、多晚回家，這盞燈，今生今世都爲你亮着。”

這個夜晚，我以無限眷戀的眼神遙望那時候的燈光。它依然溫暖着，卻隻爲照亮别人的人生了。我們離去那一刻，它曾在身後用母親般的眼光撫摸我們，當确知自己真的不會再被需要，就和我們從此地、失散了。

這個夜晚，早已是萬家燈火。小樓的燈光在華彩的明亮裏歸隐到深處，歸隐到闌珊。衆裏尋它千百度，它還爲往昔堅守着自己，它從不出衆，也從沒想過要去點亮許多的眸子。它的關愛隻是爲撫暖一顆心、照亮一種尋常人生的，一種安谧得醒着眼神、溫柔細膩得蓄滿淚光的人生。

那時候的燈光，是人的心，是如今再璀璨晶瑩的華貴也渲染不來的溫馨。燭光、玫瑰很美很情調，可它們隻是情感優雅的衣裳，于柴米油鹽之上輕舞飛揚。質樸的核心，從來都那麽沉靜地紮根土壤，那是人生底部不可或缺的支撐，一如餐桌上家的滋味，一如那時候溫暖的燈光。

我知道，我已經把生命裏所有的柔軟都留在這裏了。當歲月的骨骼開始脆硬疏松，那時候的燈光再無力使之柔韌，那就讓它留給此時最需要它的人生吧。那種幸福，同樣也是我的，這個夜晚，被我微笑着分享了。

今晚，走過從前的小樓。燈光在給誰講述着從前這裏童話般美麗的事情？我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在身後對我說：無論走多遠的路、多晚回家，這盞燈，今生今世，都爲你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