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隐，休问前朝事纷纭

怅然孤嘯，青山故國，喬木蒼苔。

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

——倪瓒

會稽，越王台。

荒煙，蔓草，空寂寥。晚風微涼，撩起我蒼白的袍角。

獨立風滿袖，流螢黯淡燈花瘦。

一縷夜月的清魂，勾勒出遠山綿延的孤韌。杳杳鹧鸪聲切，滌蕩了山巅水湄間的最後一點溫存。

風裏垂楊千萬線，我的目光停滞不前。“先生名列元四家，滿腹才華，得之我幸。”前日的聖旨，言辭懇切。我苦笑，滿腹才華，又奈之何，我倪瓒的命運豈能操縱于他人之手！

腦海中，今朝與往昔狠狠糾纏，在這裏，我一眼就又看到了那個雖合乎情理卻殘忍至極的結局。

越王台上，一滴鸩毒，攝不去文種，你凄涼的痛楚。你是否還在試圖從勾踐冰冷的語言裏尋找一絲希望呢，孰不知，面對王道，生命何其微渺。

“卿安國十策，寡人獨以四策成大業，餘下六策，訴與先王罷。”

知己之情，君臣之分，蕩然何存！義絕，恩斷，枉流連，欲問蒼天，哽咽難言。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共患難易，同享樂難，古來君王莫不如此。範蠡昔日所勸，此言不謬。

心已死，還留戀什麽呢。你從容舉杯，阖上眼睛的瞬間，耳邊又傳來一聲輕歎。

“往日種種，先生，忘了罷。”

隔着幾千年的歲月，我居然還能聽得到你的冷笑。

是啊，都忘了。

忘了，忘了那一年，敵人的刀槍刺穿越國的心髒，歡呼的號角宣告着一個王朝的覆亡。敗者爲寇，入吳之前，勾踐竟把所有的籌碼壓在了你身上。多少次千鈞一發之際力挽狂瀾于既倒，多少次急中生智保全大局不差分毫。費盡心力，你終于爲他守住了國，也守住了他唯一的一點希望。

忘了，忘了那一天，西施兩淚漣漣，跪在你面前立下誓言。館娃宮裏，輕舞翩翩，淺笑晏晏。誰人見，飛揚的霓裳，隐匿了多少家國流散的憂傷。

忘了，忘了那一刻，千軍萬馬前，他手持三尺長劍，呼聲震天，“雪恥宗廟！複我河山！”引弓落月，征衣如雪，君臣一心，終成大業。

是啊，是該忘了，

一個寒噤，将我驚醒。明月如故，寒風入骨，

千年風雨越王台啊，刀光劍影間布滿了血腥的塵埃。

金戈鐵馬，戰場厮殺。殘陽泣血，杜鵑聲切，一聲一聲，盡是不堪回首的慘烈與決絕。如今再看，這一切也不過換得今夜，遠方淡煙霧霭，近處喬木蒼苔。

文種身死，範蠡出走，越國六世而亡，一代霸業，草草收場。

手中的煙雲，握不住，就都散了。唯有眼前的白蓮，開時平淡，落時悠然。

人生幾何，怎容歲月蹉跎。是非成敗何須論，盡與後人評說。

“傷心莫問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處，東風草綠，殘照花開。怅然孤嘯，青山故國，喬木蒼苔。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

耳畔又回蕩起那個聲音：“願先生順應天意，出山入仕，助我大明……”笑話！我倪瓒一生磊落，心系山水，焉用浮名！

輕叩蒼苔，我轉身離開。什麽江山易主，世事沉浮，此後，與我無關了。

臨别笑把盞，何須回首看。俯仰間，飲盡舊仇新怨。抽刀，水不斷；愁來，劍影寒。如玉少年如虹劍，輕笑韶華，淡看江山。

一聲長嘯。

明朝醉把紅塵隐，休問前朝事紛纭。

後記：倪瓒，元末明初人士，畫家，詩人，博學好古，家雄于财，崇尚道學，寄情山水。朱元璋曾召倪瓒出山入仕，倪瓒堅辭不赴，終生未仕，以詩畫著稱于世，與黃公望，王蒙，吳鎮并稱爲元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