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然 终是清寂的

那日與友閑談。偶然說起素不喜歡流光熱鬧。

她便笑。以沉靜。以釋然。以明晰一切的清淡與婉轉。她說也隻有被慣壞了的女子才有這檔心意。分明是蓄存濡染了飽滿的幸福，有生生的奢華在裏面。因而，便輕視了這慣常的好。

我自是辨駁的。以笑意婉轉。以言詞執意。卻多少添了些局促。象是骨子裏忽明忽暗的念想，忽在一個瞬間被沉潛出來，晾曬在陽光下。自己卻生生不曾明了與懂得。

又想起四五歲年紀，便是喜歡獨處的。喜歡于簡單潔淨的世界裏恣意來去，起伏承轉。

一個人，抱了黑殼子的收音機，于午後靜寂的院子裏聽孫靜修爺爺講西遊記，聽劉蘭芳的嶽飛傳。收音機通體烏亮，看上去是沉悶的，隻有一側調頻的表盤上有一根細小鮮活的紅色指針，卻仿似全然掌控着裏面五色斑斓的世相涼暖。

天。有安靜的藍。襯着這藍的，絕非隻是潔白的雲朵。有山河歲月的風起雲湧，有靜若處子的泰然安定。因之遙遠與不可貼近，便更多了想象的餘地。空泛乏味的仰望也因此層疊豐盈而完滿。

那是我的世界。以爲是獨自的清甯，卻也婉轉豐盈着一個人的熱鬧。

她說，你因家事的親然平和，因了父母雙親的疼惜與懂得，便覺那一切得來的好本就是水到渠成，并無太多需索與汲取的願望。因而并無珍視與攥緊。

而春謝了桃紅，夏辭了蔥茏。心依舊承轉于涼秋一隅獨聽雨聲。

依舊不喜歡熱鬧。仿似幽閉于熱鬧流光之外，獨自淹然于晴好之間。而這淹然的獨處，必是有七分清寂與沉醉的。縱再以清甯爲裳，再以深過溪澗爲掩藏，卻也有三分的熱鬧。

忽就想起張愛玲看淹然一詞的情緻來。就那麽随意随心的三言兩語，就将其看得透徹清醒與了然。

緣起《金瓶梅》裏寫孟玉樓的半行筆墨：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胡張都覺“淹然”一詞用得巧妙。胡卻隻知其恰好，表述不成其間貼合的深意。而張卻說，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着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場糊塗。隻那随意地言說，卻無限契合了那妙，直抵了筆墨之外的深意。而這也分明是她遇見胡之後的迂回與婉轉，絕不僅僅是那低過塵埃的羞怯與嫣紅，而是遇見了，便甘願合手相送所有的好，并無顧及與保留，哪怕玉盤之間的珍珠粉碎跌落，也便是認了的。如若點墨入水，也隻有傾覆融入止水無涯，縱有再多悲憫的華麗，也都是心甘情願的。

而這熱鬧也并非喧嚣，隻是沉湎其中，染浸了決絕，不求青白深醒。那便是淹然的另一種境界。放肆的。頹靡的。清絕的。象花事開到極盛，便無暇顧及流光飛逝的寂寥與疏落。她隻沒心沒肺恣意滂沱那認定的好。

如若筆墨丹青的寫意。宣紙鋪陳，恬然運筆，而那洇染紙隙的水墨交融，再是巧匠能工，亦是不可分的清醒。而這淹然再是熱鬧，也終是殊途同歸于來路，承轉起合于清甯寂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