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旧人旧事

1、

最先跌進舊裏的，該是一張張照片。光線舊了，笑聲遠了，那些被定格的姿勢裏，還隐隐透着當時的局促，三分羞澀兩分純靜，那些曾以爲過不去的罅隙，一時波平如鏡，坐在一束光陰裏，忽然間，就原諒了一切，包括自己。

定睛細看那些眉眼，而後是周遭的一草一木，不由感歎，我們那時何嘗不是美人，但時光這把大刻刀，它最令人叫絕的技藝，便是将那些美的雕成不美，醜的雕得不醜了。

2、

字老成鏽迹斑斑時，那曾經堅硬的筆鋒似更硬，拉得斜長的最末一筆稍顯清瘦，有些爲賦新詞強說愁的意思。這些字或躲在信件裏，或生在筆記裏，有意無意的每一筆，如今都在枝梢開出花來，偶爾看到有個名字被塗塗抹抹地寫了一遍又一遍，依然會在今天，心裏念了一遍又一遍。

紙張和文字生出一股子黴味，有一瞬間是恍惚的。

3、

《紅樓夢》裏，黛玉一眼瞥見二舅房裏半舊的引枕，半舊的坐褥和半舊的椅袱。越是這樣一個鍾鼎之家，這半舊的物什越是有種超然，那質地良好的錦緞，在日子裏被磨掉光澤，絲線愈漸縧疏，圖案愈發老重，那成天板着臉的賈政，應付完種種前堂之事後，斜倚在青緞引枕時，内心也會柔軟下來的吧？

年少時，繡過一方小台布，一朵盛開的花和一隻蝴蝶。前一陣子給母親收拾房間，無意間翻出來，顔色盡褪，白色的綿布漿洗得薄如蟬翼。繡花繃，繡線，剪刀，還有一束斜進窗子的陽光，漸漸與那隻蝴蝶、與那朵凋色的花生動起來。

4、

那天，聽張信哲的老歌《信仰》，突然就淚流滿面。

那些歌詞以爲很早就懂得，其實，時至今日才突然領悟。那樣的旋律，充滿了屋子的角角落落，塵埃仿佛生出了光，一圈一圈落成年輪的樣子。

那一圈一圈的年輪，讓我看到半舊的自己，掐指一算這滑過的年歲，一時慌亂不已，慨歎自己還有那麽多想做沒做的事，便在心裏叮囑自己，從今起，再不辜負丁點時間。

5、

老城裏有許多舊宅子。

立在那大宅子面前，一個垂花門就讓人生出許多情思。匠心獨運處，讓人心生無限的景仰和歎喟。

有人在舊桌舊椅舊屏風，舊的瓶罐樽盞裏敲開了一扇又一扇門，掌間把玩的同時，一切都逃不脫這些慧眼的英雄。有人攪弄着曆史，有人尋根問祖，更多的是冷眼旁觀。比如《紅樓夢》裏的冷子興，他是古董商，他憑着鳳姐變賣古董周轉家用，就預言了賈府已然走上了沒落的道路，他所能洞穿的，何止于當下啊。

6、

舊人。

舊人是最豐富的。因爲共有過一段時光，時隔多年後，日子得以沉澱，風得以沉澱，花影月白得以沉澱，舊人或喜或怒，自己半嗔半怨，相遇也好，不遇也罷，這人就那麽盈盈于過往之中。

我是十分願意回望着他們，并誠懇地祝福他們的。

在這漸舊的歲月裏，人人都得一壇陳釀，日子是原漿，風雨是酵素，喜怒哀樂是酒精度，若幹年後，三二知己，拍開泥封，品嘗着舊人舊事，何嘗不是人間一大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