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再见

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漫無目的走在長滿香樟的校園大道上，任憑陽光從濃密的葉子縫隙間傾瀉而下，将我的影子刺成零碎。一個人在月黑風高的夜晚，聽感傷的音樂，細數自己的憂傷。一個人在台燈下寫着那令人疼痛的文字，時常可以聽見筆尖在潔白的紙張上發出扣人心弦的樂音。一個人走向明天，向昨天說再見……一年總是四季，亘古不變。然後我身邊的那些人，還沒有跟我說再見，就無聲無息地走了。而我站成一個姿勢，一個人，心裏默念着跟他們說再見。再見媽媽，再見爺爺。在我還沒得及說再見，我和他們已成永别。我總是無意間想起他們，想起他們慈祥的面容，想起他們對我的無微不至的關懷，想起他們清澈的微笑，想起他們爲了生計锲而不舍的努力，想起他們累得汗如雨下的樣子。想着想着，我的眼淚就猝不及防地掉落下來。我的眼淚沒有人看得見，因爲我哭的時候總是躲起來。沒有人，安靜得有些過分，于是我聽見我眼淚噼裏啪啦掉落的聲音。媽媽的離開，我記得那年我九歲。我背着裝滿書的大書包穿越幾座大山回到家，我看見很多熟悉和陌生的面孔。很多人，但是沒有沸沸揚揚，反而很安靜，那些流動的聲音都被他們的身影遮蔽了。鴉雀無聲，他們都在看我，似乎發生了什麽事，并且和我有關。他們的目光這樣地看着我，倏忽間我感覺我身上的擔子很重，壓得我闖不過氣來就要窒息。奶奶抱着我，輕輕地撫摸着我的頭說，你媽媽走了。然後我清晰地聽見奶奶哭泣的聲音，那樣的哭聲讓我感到害怕，我從沒見過奶奶這樣哭過。你媽媽走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衆人，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我就傻了。我聽見我的心髒砰砰砰地自我碾碎的聲音，聽見我的心髒在流淚，聽見天空中掠過的哀鳴聲，聽見悲傷在我的血管裏流淌。媽媽走了，就不會再回來。當時我心裏已經明白，沒有的生命再也不會重生。我真的好想哭，但我怕我一哭起來一發不可收拾，最終我還是沒有哭。那一瞬間，我在成熟。每時每刻我都在成長，在某一些瞬間，我發現我在成熟。在很多人面前我沒有哭泣，也許是因爲那一切來得太突然，一時讓我無法相信那是真的。那晚，我蹲在漆黑的角落裏，眼淚已絕提。沒有囑咐，沒有道别，沒有說再見。我的悲傷開始兀自狂奔，奔向世界每一個角落。那一瞬間的成年，我開始我明白我身上的擔子很重，明白痛苦是令人多麽的難受，明白過去的已成記憶，隻能回想，就像那歲月，一去不複返。日子一去不複返，過去的也不會再回來。漸漸地，那樣短暫的成年讓我明白人生中總有後悔和說再見。很多年來，一直和我相依爲命的爺爺，在我高考前一個月已經離開人世。對于爺爺的過世，爸爸沒有告訴我，奶奶沒有告訴我，姑姑沒有告訴我。我沒有機會和爺爺說再見，說再見對我來說真的很難。我記得在我無法生存的時候，是爺爺給了我香噴噴的飯吃；在我最脆弱的時候，是爺爺給了我鼓勵，爺爺說，阿第最堅強了；在我孤獨的時候，是爺爺給我講有趣的故事。而現在，随着爺爺的離去，那些都已如過眼雲煙飄逝了。在爺爺過世的那年秋天，我要上大學，我背着大書包，拖着大密碼箱，緩慢地在火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穿梭着。我把大書包和密碼箱過安檢，它們緩緩地在傳送帶上行走。我聽見傳送帶發出絲絲絲的聲音，像在演繹着離别的歌曲。快上車了，候車室裏的人擠來擠去，我好不容易地轉過頭去，我看見嬸嬸站在人群的身後，她的眼睛裏流着淚。她招手跟我說再見，我也招手跟她說再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這麽進距離看火車，第一次出廣西，第一次奔向這麽遠的地方，第一次跟嬸嬸說再見，第一次被車窗外的風景模糊了眼睛。2010年的那個秋天，是我在大學度過的第一個秋天。我喜歡穿過兩旁長滿高大樹木的校道，秋天泛黃了大片大片的葉子，大片大片的葉子沒完沒了地飄落。我總是饒有興趣地看着它們在我面前眉飛色舞地落着，像是在眉飛色舞地跟我說再見。一個人，一條路，周圍安靜得我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我聽見金黃色的葉子沙沙沙地飄落，然後噗滋噗滋地歸根。像一場生命的結束，在說再見。它們像是在跟我說再見，一年四季中的這個時候，它們都要離去。不管秋天如何沒完沒了，它們和回憶一樣，終究一去不複返。那些歸根的葉子，一去不複返，但是它們在世間留下的印記無法被抹掉。記憶可以被抹掉，過去的可以被忘記，但是來過世間的痕迹卻深深地烙印在曆史進程中。有一些記憶我無法忘記，更何況我也不想忘記。我無法忘記媽媽對我的好，爺爺對我的百般呵護，嬸嬸流淚滿面地跟我說再見。刻骨銘心，我無法跟那樣的記憶說再見。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見了人生中第一場雪。我在台燈前寫着不痛不癢的文字，回憶疼痛不堪的往事。倏忽地陽台外大片大片的雪花偷偷地潛進來。我欣喜若狂地跑出去看雪，我發現雪真的很美。和電視裏看到不一樣的是，我真真實實地活在雪裏。我真的無法相信小時候看雪那樣的不切實際，卻真的在我面前活靈活現。不是夢幻般的童話，不是魂牽夢萦的故事，不是不切實際的期盼，不是夢，是現實。我真的看到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我的面前眉飛色舞。我跟小周說，我看見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我漫天飛舞，真的很漂亮。小周聽後異常興奮，真的嗎？是不是和電視裏看到的不一樣？場景一樣，不過感覺不一樣，我說。爲什麽？我身臨其境，感覺是那麽的真實，我說。小周在電話那邊歡呼雀躍，我在電話這邊沾沾自喜。我還跟小周說了打雪仗，堆雪人。平時沉默的我，看到下雪的畫面，我還是無法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洶湧澎湃，在電話裏妙語連珠。小周是我的好朋友，不過很早就退學了。我記得有一個暑假，我們一起在紙廠裏工作，他推叉車，我疊紙。下班之後我們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逛街。我們有話是無所不談，不過在其他人面前我卻是沉默寡言。小周羨慕我說，我真羨慕你可以看到雪，如果我這裏也可以下雪就好了。我聽到小周垂頭喪氣，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最後我說我會照好多照片，等回去時拿給他看。小周高興地說好。天空的雪花眉飛色舞，爲了出去打雪仗堆雪人，我跟小周說了再見。其實我也羨慕小周現在可以自食其力。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離開校門，和他一樣要自食其力。但是我真的好想現在自己可以掙錢，然後幫奶奶蓋堅固牢靠的新房子，好讓奶奶住得放心。這麽多年來，每一次離開家門，我都是很不舍。在我要去學校的時候，奶奶經常把幾百塊錢塞進我的口袋裏，每次我都看見她皺褶的手，迅速有勁地塞進我的口袋裏。奶奶還叮囑我在學校裏多買些東西吃，不要這樣瘦弱蕭條令人擔心。這樣的老人平時舍不得吃，卻讓我平時多吃，無微不至的關懷讓我心裏感覺好難受。離開家門，我依依不舍地跟奶奶說再見。每次想起奶奶對我那令人發指的好，我的眼淚就猝不及防地掉下來。于是我給自己下命令，我要珍惜在學校的機會，好好學習，不能對不起奶奶。每當我想和别人一樣，輕輕松松地度過大學生活的時候，我也會一時心動。但是，我和别人不同，飽經風霜的我，不得不那樣做。很快我就回到那個認真的我，對學習專心緻志。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我大四了，就要離開校門了。在我真正成爲大四學生的那天，小周打電話來恭喜我，你很快就可以自食其力了。我不想說那些言不由衷的話來欺騙小周，我說，大四的我依然不知道目标在哪裏。好像我沒有開始，終點隻是一場夢。我成功地上了大四，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将要獲得怎樣的成功。我和别人不一樣的還有，我有很多缺點。我知道有人說，如果那個人沒有缺點，那麽那個人肯定沒有優點。那樣富有哲理的話我願意洗耳恭聽，不過聽了也隻是在安慰自己。失敗讓我很累。小周跟我說，我知道你目标不明确，就算目标明确了，也不一定會實現。活在世上的我們，最後還是說了再見。結果我們不敢保證，但是我們可以保證我們努力拼搏。小周的話讓我感到很羞愧，突然間，讓我感覺到已經成熟的我變得幼稚得懵懂無知。那是我第一次在小周感覺羞愧不已。是啊，結果我們不敢保證，但是我們可以保證我們努力拼搏。小周的話，讓我再次成熟。不管前途風景如何，不管是綠色撩人，不管是電閃雷鳴，不管是秋葉紛飛，不管是雪花曼舞。我都要努力拼搏，希望有一天厚積薄發。最後還是說了再見，跟很多人說再見，跟日月說再見，跟四季說再見，跟自己說再見。爲了不後悔，我選擇了努力拼搏。最後還是說了再見，不管自己是好還是壞，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優點多于缺點，還是缺點多于優點。最後還是說了再見，有悲傷，有歡樂，有無可奈何，有不知所措，也有在所不惜大四了，我即将要大包小包地怎麽來就怎麽回去。可是我希望那天遲遲到來，因爲我很難跟數本（一）班說再見，很難跟數本（一）班全體同學說再見。說再見，我難以啓齒。